“那小涛呢？他是不是已经开学了？你们去几天？有人照顾他吗？”
林秋安像抓住一个锚点，终于在动荡的海面上平稳下来。
“我正要说呢，他刚开学，今天送去学校了，我们家里只有他奶奶在，你能不能……”杨小雁声音不好意思的低了下去。
“没事儿，完全可以……”
“其他的我不担心，吃饭和睡觉他奶奶顾得上，就是他不好好做作业他奶奶管不住……”
“行，那我这几天放学接他到我这里，写完作业我再把他送回家。”
现在的林秋安只要能躲开叶满峰含情脉脉的笑眼，她什么活儿都能接下来，哪怕是带小孩这件事。
她完全没从上次游乐场的疲惫中吸取到教训。
将小雁舅妈母子俩送上车后，此时也不过早上七点，离服装厂规定的上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林秋安无事可做，也不知道昨天拜托江友的事情他办得怎么样了，于是她来到大门口，将门虚掩着挡风，搬起小马扎坐在门后巴巴地望着来往的车流，希望下一辆能在自己面前停下。
在大口袋服装厂停下。
“小林厂……”沈青姨犹豫着开口，“吃过早饭了吗？”
“啊，吃过了吃过了！姨你来的好早……”
林秋安眼中的欣喜一闪而过，这并不算是她期待的一幕，也不是她期待的来人，但拥有这样一个踏实的员工她也还是很欣慰的。
她突然想起小雁舅妈这几天不在，于是叫住了沈青姨：“沈青姨！等一下，这把钥匙给您，这几天我表舅妈不在，您来的早，方便进出。”
“啊好……”
沈青姨手握着那把杨小雁留下来的钥匙，低头看了好久。
林秋安猜不出她在想什么，也没来得及猜测她在想什么，因为下一秒，她期待的人就隔着马路对她招手了。
“小秋！”
林江友牵着穗穗远远的就喊了起来，马路上的车开始多了起来，将他们的身影遮住又露出，林秋安觉得他嘴里一定吃进去了不少灰土。
她紧闭着嘴，踮起脚高举着手，在尘土与晨雾中左右摇摆。
“圆满完成任务！”
一辆水泥车驶过，林江友的动作表情被遮住，他高亮的声音越过穿行的车蹦进林秋安的耳朵里。
于是她紧闭着的嘴角高高扬起，雾气清凉糯湿，像冰镇过的棉花糖。
“人呢？”她迫不及待。
“还早啊，还不到上班的点呢，你昨天跟我说的是八点。”林江友将穗穗推进门内，隔开雾气，“再说了，像我们这样的，早就习惯了在外面白天睡觉晚上干活的日子，今天这么早起算是头一回了。”
“行行行，可难为你了。”林秋安努起嘴打趣儿，“你早点来挺好，穗穗晚点没事儿。”
“没事的小秋，我趁着这段时间在这里上班早睡早起，对宝宝也好！”穗穗推开门，手捂着还未见明显凸起的肚子。
“你们都上去吧，外面冷，我在这等着就行……”林江友想要接下林秋安的接力棒。
“不行，我要等的，这么重要的一刻我是不会错过的，”她转向穗穗，“你先上去吧，上面沈青姨在，你俩先唠唠，咱们等人齐了再干活也不迟……”
“是这儿不？”
一辆面包车在医馆门口停下，车上下来几个染着七彩发色的小伙子，一人从紧身皮裤口袋里掏出火机，点燃烟，青灰色的烟雾在霭霭雾气里显得格外突兀。
这和林秋安想象中的激动人心的场面完全不同。
想象中，那些人应该是在初春的朝阳中走来，晨光打在他们的背影上，将他们的面容隐去，只有仿佛救世主一般的巍峨身影，朝着大口袋服装厂徐徐走来。
她想象中，大概是“鬼怪”里的那个名场面。
对于她来说，对于她们厂来说，对于现阶段的员工来说，这些精神小伙儿却是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尽管现实中的出场不尽人意，但他们的到来本身，已经足够有意义。
“这边！”林江友招呼道。
“是他们吗？”林秋安也急忙挥手，迎接对面陌生的朋友，“这里这里！”
“只有这几个吗？”她小声问江友。
“这几个是起得比较早的。”江友不忘和她斗嘴，就像他们在小学时一样，“还有一群起得晚的。”
“你们好你们好！”
“客气客气！”黄毛隋军对林秋安笑，他拍拍林江友的背问道，“这是老板娘？”
“什么老板娘，这是老板！”林江友提高了声音，“给你们发钱的！”
“小秋，这是隋军。”
“哟，秋老板！叫我黄毛就行！”他半捂着嘴以悄悄话的形式对林江友大声问道，“友哥，这就是你那个学习巨好的朋友？”
林秋安听到笑开了花，她喜欢这样不加掩饰的夸奖和善意：“对，就是我，林秋安。”
黄毛吐口烟继续说道：“秋老板，你学习好，说好的三倍单价计件算钱，可不要忽悠我们……”
“你放心，我说到做到。”
林江友一一介绍了他的“江湖朋友”，招呼着他们先去楼上熟悉熟悉环境，自己则继续和林秋安在门口等待。
“唉，黄毛，烟掐掉，我老婆在楼上，怀孕了。”江友提醒道。
黄毛扔掉半截烟头答：“没问题哥，以后只要我在，保证嫂子周围没人敢抽烟。恭喜了啊友哥！”
类似这样外表地痞、实则豪气的朋友，在这天早上一共来了三批，前前后后加起来得有十大几人近二十人，再加上原有的不离不弃的员工一起，林秋安估量了一下，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天里，完成那个名为“自在”的第一期合同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
至于支付他们三倍的计件工资这件事，林秋安最后是亏钱还是回本，她已无暇顾及。
重要的事情有太多，她只有一个人，只能一件一件的做，一步一步地走，抓住周围一切不辣手的藤蔓，向着光的方向，踩实每一步。
她相信，从长远的时间上来看，她这一步不会有错。
这几批看起来不甚靠谱的江湖朋友，是昨天林秋安给江友打电话紧急请来的。
这陡然的灵光一现还多亏了昨天在叶满峰宿舍吃饭闲聊时的灵感。
是啊，她的爸妈因为工作，正月都还没有过完就火急火燎地赶去了市里，完全不是这个小镇上归乡旅人一贯的作风。
通常来说，在他们镇上，外出打工的上至半百，下至十七八，无一不是一年就回来过年这一趟，一次性待够近两个月的。
就像林江友他们一样，趁着过年，该操办婚礼操办婚礼，该四处闲逛就四处闲逛，走街串巷，呼朋唤友，和自己近一年未见的朋友们联络一下感情。
就像杨小雁说的那样，林秋安爸妈走得比外出打工的小年轻还早。
巧的是，他们镇上外出打工的，基本上都聚集在港市从事服装行业，或是盘档口，或是进厂做衣服，或是搞直播卖自家进货……按他们的话说，在一块儿做一样的活儿，尽管不在同一家作坊，互相也能有个照应。
林秋安就是在那一瞬想起了这一点。
而林江友，则恰好是她与那群年轻人之间最重要的那一环。
像是在初中的升旗仪式上发表国旗下的讲话一样，林秋安站在一众人前，简单说明了接下来二十余天的任务，和这一批订单的具体制作要求——精细、经典和精巧。
以无性别的朗廓版型、浓烈自由的蔚蓝色彩、和舒适不拘束的剪裁风格打造这款名为“自在”的订单。
林秋安洋溢着的张扬神采，“自在”这两个字几乎可以诠释她所向往的那个世界。
不得不说，陆遥白的这一个订单美好得像是特意为她量身打造的。
她这个好学生，在毕业好多年的今天，又一次感受到了面前一众目光的闪耀。
江友的那群朋友，竟出奇地配合她的讲演。
点头、思索、拍手、赞同……
林秋安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看来，她的讲演功力不减当年嘛！林秋安手一挥，宣布“自在”项目订单正式开始。
不过，多年后他们又闲聊起这一天来，据林江友说，林秋安当时在那里说自己的豪情壮志时，他偷偷看了周围，除了黄毛一脸倾佩之外，其他的兄弟们都快睡着了。
林秋安反驳：“他们都鼓掌认可了。”
林江友从裁剪台起身，哄着一旁撒娇的女儿，漫不经心地说：“你那时候的订单都给三倍单价了，他们不鼓掌就有鬼了……”
“你……”林秋安气急……
“他骗你的，”一旁的男人强行开导她，“我摸过江友脉了，他思虑过多，善妒，说话逗你呢……”
“你少神神叨叨的！”江友笑骂。
将新来的临时员工安顿到各自的位置上之后，林秋安悬了近一周的一颗心终于算是落到了实地上。
她摸着利落剪裁的样衣，和当时直播间里、展位上一样的色彩散在她的眼眸里，耳边是缝纫机“嗒嗒嗒”连续的轻声敲打声，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好像被一下一下温柔地敲打进温润的春泥里。
她的心即将从泥土里发出新芽来。
可能、也许、如果有机会的话，林秋安脑海里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一个拥挤的、热闹的、热气蒸腾的想法。
她想，也许有一天，她会将脑海里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变为现实。
如果有一天，如果有机会，等她羽翼丰满……
也许，时间恰好的时候，她会自己去创造这一个机会。
而此时此刻，她将这个念头小心翼翼地记录在备忘录里，暂时安放。
林秋安抬头看向车间墙壁上的钟表，现在，她有答应过的、另一件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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