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安站在车间一头，看着下面一排站着的员工，说不心慌是假的。
她的心慌倒不是小时候站在讲台上发言的那种怯场，而是对自己工厂的未来由衷的担忧。
那“一排”人，甚至称不上“一排”，小雁舅妈强行让她们列队站好，只是为了看上去不那么寒碜。
“徐家婆婆，欢南婶，沈青姨，舅妈，欢迎大家来我们‘大口袋服装厂’，也谢谢大家对我的信任，大家都是熟人，客套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认真对待你们缝制的每一针每一线，不要敷衍不要糊弄，有困难可以提，我们理解，也会尽我所能帮大家解决，但是，从你们手中出来的每一件衣服每一件成品，都得是认真做出来的，不能马虎……”
林秋安将话题转到业务上：“我们的第一批货是青石镇小学和初中的校服，也是大家家里孩子要实打实穿在身上的东西，所以请大家拿出给自家孩子做衣服的细心劲儿来。这个是镇政府牵头的业务，我们不那么赶时间，追求品质，大家心里应该也明白，开门红有多重要……”
“最后一个要求，也是最重要的，我看了校服的样衣，有一点我希望改进的，就是女版的裤子口袋，要做的和男版一样大，这一点小雁舅妈你来给大家打个样，欢南婶和沈青姨就照着做，徐家婆婆，熨烫和那些收尾辅助的工作就交给你了……”
明明没打算一两句后就结束的，可站在那里，就不自觉地有好多要交代的，原来手握权力是这样子的感觉啊。
林秋安终于明白之前在单位，明明当个小领导也没有多多少钱，却依然有那么多人想往上爬的原因了。
她坐在公交上掏出手机，开始回复昨天晚上没来得及一一回复的祝贺消息。
林秋安总是这样，消息拖很久才回，倒不是她不在意线上的交流，而是她总是把握不好生硬的文字背后的情绪。
她第一个点开叶满峰的对话框“啪嗒啪嗒”地敲击着键盘。
林秋安：你消息很灵通啊，谢谢关心，改天请你吃饭~
划出退回再点进小橙的消息界面，这时叶满峰的回复及时地跳了出来。
叶满峰：这么早就工作了？辛苦。
林秋安：不辛苦，命苦。
林秋安想了想又打字补充。
林秋安：自己创业了才发觉这真的不能算辛苦，昨天晚上十一点多我还听见楼下有人那个点才收摊呢，我早起和他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叶满峰：十一点？你确定吗？
林秋安：当然。
公交车摇摇晃晃停在了林家村的村口，摁灭手机屏幕，林秋安在这里下了车。
最困难的事情要从最简单的部分开始做，林秋安深知这个规律，这个村里都是老熟人，她是在她们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总会互相顾及些面子。
“望南婶儿！”林秋安走进村头第一家院门大开的人家里，“家里有人吗？”
“有！”屋后厨房间传来一声有力的回应声，“在屋后头！”
林秋安快步穿过厅堂，路过中门后紧闭的房门，直奔厨房而去。
厨房的后门大开着，一抹瘦小的身影蹲在屋后的小河边，望南婶儿在洗衣服。
“望南婶儿，您还记得我吗？我是小秋啊！”
“记得记得，咋不记得呢！听林立说你在镇上搞了一个服装厂？”
“这事儿林立哥都知道了？”林秋安有些不好意思。
林立是她的小时玩伴，后来一个上学一个打工，便不再有交集，如今也不知道他变成什么样子了。
“哎呀真好，你们几个一起长大的小孩就数你有出息，都自己当老板了，不像我家那小子，这会儿还睡着呢？不长进……”
“妈你说我啥呢？”
厨房里由远及近传来了一个男人嘶哑而不耐烦的声音。
“小秋？是你不？真的是你，我就说！你咋来我家了，是来找我的吗？”连珠炮一般的发话声中，那个叫林立的男子齁着肩快步走来。
眼前那个人已不再是小时候那个憨态可掬的小胖墩形象，如今的他，精神小伙一般的瘦削，双眼浑浊，整个人因为见到“老朋友”而焕发出的精神头强撑着他，典型的社会青年模样。
林秋安不是恶意地要如此评价他，只是她突然之间意识到，如果不是这么多年的求学生涯，她们这群童年伙伴，当初圆滚滚、天真无邪的小孩子，都难免变成如今林立哥这副样子。
□□活着、活下去，精神被那一方小屏幕吸走，被那个唯一的、多彩的虚拟世界、远处的世界吸走。
她们难逃出去。
好在她逃了出去。
叶满峰逃了出去。
尽管她们又重新回来，但，外面的经历，给她们穿上了一层盔甲，刚刚好够她们抵御只求温饱的荒芜生活。
“林立哥，是我，我来找望南婶儿，我不是开了一个服装厂嘛，听说婶儿之前在外地干过，所以想邀请婶儿去我那里帮忙……”
“哎我知道我知道！是不是在镇上中医院对面那里，一个小三层？”林立迫不及待地打断。
“你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咋晓得的？”望南婶儿拧干最后一双袜子，泡在河里的双手已经通红。
“你别管！”林立挤在两人中间，继续盘问林秋安，“你那三层都是厂子吗？有这么大？”
“呵呵没有，底下两层是工作区……”林秋安想含糊过去，继续问望南婶儿的意愿。
“那第三层呢？”林立半耷拉着的双眼仿佛突然有了光，“第三层你自己住？”
“啊？”林秋安觉得话题扯得有点远了，“嗯……如果之后服装厂办得好，我也可以把三层都改成办公区的……望南婶儿……”
“我妈不能去你那干活的，不能让她去……她去了我咋办，家里谁做饭？”林立直接替他妈妈回绝了林秋安的提议。
“我们上班时间很自由的……”
“自由也不行，她不能去你那……她出去了衣服谁洗？活谁干？白天上班晚上干活？你要累死我妈啊？”除开对工厂空间格局的好奇之外，林立表现出了对他母亲生活强大的话语权。
望南婶儿抖着湿哒哒的衣服，对着林秋安无奈地笑了一下：“你也看到了，我事儿多，走不开的……”
“小秋妹子！你要是无聊了找哥哥玩，那是可以的，但是让我妈去你那，那是不行的，别的都好说……”
林立上前一步，一脚踏进了林秋安的安全距离里。
她感到有些许不适，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
看来林立哥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对距离和分寸的把握并没有什么进步，保持边界的事情还是她自己来做比较安心。
告别了望南婶儿之后，林秋安又相继去了另外几家邻居家里，得到的拒绝理由千奇百怪，主旨却大体相同，话里话外都是表达对她服装厂前景的不看好，不愿意从现在工作的爱依雅服装厂离开。
林秋安不死心，又移动到邻村去一一拜访，哪怕是多招一个人，对自己企业的工作进度都是不小的帮助。
虽说校服的订单截止期限还早，但只靠四个人运转总归是有些困难的，而且，她们不会永远只接这样的小订单。
“做大做强”是一个美好的愿望，林秋安无比清楚，她现在的目标是维持企业的正常运转，然后将她初期投入的几十万元成本收回来，这是第一等要事。
而实现这一小目标的第一步，就是招人，让订单运转起来。
临近十二月的日子，白昼总是消逝的很快。
相继转了几个村子、几十家村民之后，眼见着各家各户都已升起了炊烟，林秋安的肚子也已经咕咕叫了，脚底板也疼得快要断了，一无所获的她在回家的路上路过小商店，随意买了几盒泡面，打算就这么打发掉自己的晚饭。
她回到厂子时四名员工早已下班回家，只剩下今天做出来的成衣叠放在二楼空着的机器上面。
林秋安拿起一件，抖开来仔细查看，走线笔直清晰、熨烫立整，看得出来她们有把她今天交代的要求放在心上。
她又摸了摸成衣口袋，很好，男女款都是一样的大小。
受了一天挫的她看着这几件衣服竟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感，今天一下子落到谷底的她，见到这理应如此的工作成果也倍感欣慰。
那今天也算是有所收获，她这么给自己鼓劲儿。
儿时最爱的泡面如今食之无味，沉寂的味蕾下一秒就要哀嚎了。林秋安突然想起了什么。
她解锁手机点开那个卡通头像，那是《灌篮高手》里的三井寿，林秋安在某个无所事事的夜晚搜索过那个头像，对此行为她自己辩解是因为想知道年轻小孩们都在喜欢些什么。
林秋安：你什么时候回镇上。
对面几乎是秒回。
叶满峰：明天
叶满峰：怎么了？
林秋安：想吃学校西门的牛角包了，能给姐姐带一份吗？姐姐明天请你吃火锅。
叶满峰：不能
不知道为何被拒绝的林秋安抬起头望着窗外，夜晚的月亮与风声似乎特别吸引她，以至于手机上传来的提示音都没听见。
与此同时，刚上完家教课此时坐在返回学校的公交车上的叶满峰，看着对面迟迟不回复的消息开始慌乱起来。
是他的玩笑有些不合时宜了吗，还是自己不小心越了界，他有些拿不准。
于是慌忙撤回上一条消息并开始找补再说些什么。
林秋安：你撤回了什么？我刚刚去关窗了没看到。
林秋安：风太大了刮得窗户响，我还以为有人在外面。
这时候叶满峰提着的心才缓缓放下来。
叶满峰：没什么，我明天给你带。
这时公交车开始播报，离学校还有一站的距离，叶满峰想了想，提前下了车，那里有一个大型商超。
迈向扶梯时，依旧紧盯着手机的他踉跄了一步，就好似他刚才收回的、迈向他们边界的那一脚一样。
他放稳了脚步，也暂时收回了他那颗急切的、想要靠近、又想要打破平衡的心。
叶满峰重新点开他已撤回的那一条消息，然后就这么一直看着、看着，直到扶梯下行，他迈出一步，踏在静止的平地上。
那条消息里他写着：
给林秋安带可以，给姐姐带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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