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聘通知！招聘通知！各位村民请注意！各位村民请注意！招聘通知！爱依雅服装厂招聘员工……”
村口大喇叭的招呼声穿过院墙，穿过密不透风的玻璃，穿过厚厚的棉被，钻进了林秋安的耳朵里，在她混沌酣眠的脑袋里振荡。
“什么啊……”她含糊出声，拉起肩膀两边的被角蒙过头顶，试图再次进入更深更沉的梦里。
“车工三十名，月薪六千到一万元，裁剪十名……收发一名，会写字的优先，工资面议……请有意向的村民明天下午……”
“哎呀吵死啦！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股无名之火已经足以逼走房间里停止流动的冷空气，林秋安怒冲心中起，只见她的棉被腾空飞起又落下，她在被窝里又是踢腿又是挥拳。
“大过年的！大早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房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一个抱枕砸了过来。
“妈！你干嘛？”林秋安看清门口站着的人影后，委屈巴巴地撒娇。
“都十一点了，还不起来？午饭都要凉了……快起床，就等你吃饭了……”林妈一边说着一边往楼下走，全然忘记了女儿埋怨过无数次的动作。
房门依旧大开着。
“妈！关门！关门！”林秋安气极，抓起林妈刚扔来的抱枕就往房门砸去。
林妈忘记了很多次，林秋安也就练习过很多次，终于，这次抱枕准确无误地撞击上房门，将她与楼下饭菜的烟火味道隔绝开。
只是，大街上的喇叭声完全没有消停的意思。
“真厉害……”林秋安滑动着手机，视线落在上个月的工资条上，忍不住发牢骚，“服装厂的月薪都是我的两倍，我大老远上班图啥啊……”
她的房间窗户朝东，此刻阳光透过未拉严的窗帘刺进来，然后化作绕指柔，轻盈柔软地搭在林秋安的脸上。
老家真好，不像市里那间鸽子笼，这里有宽敞的院子和铺天盖地的阳光。
林秋安甚至觉得就算一家人在市里的居民楼楼里，也没有过年的味道，唯独回了老家，在闹嚷的街道，亲戚之间略微烦人的探访之中，这里才是家。
她可以暂时放下对工资的执念，享受这片刻的安宁，老家的阳光也暖，妈妈做的饭菜也香，床也软和……
好想一直躺在这里啊！她忍不住感叹，如果没有外面的大喇叭，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
终结了每天早上胡思乱想的惯例之后，她掀被起床，洗漱捯饬好之后下楼，瞧见楼梯拐角的时钟刚好指向十一点，林秋安汗颜。
“妈，你的时钟好像跟我的不太一样……”林秋安夹起一块红烧排骨塞进嘴里，声音含混地说，“我的时钟现在才十一点，你一小时之前就已经十一点了……”
“这么多年你还没习惯？”林爸插话。
“食不言寝不语。”林妈抢走林爸碗里的羊肉放进自己嘴里。
林秋安看见后翻了一个白眼，腻腻歪歪的又开始了。
“小秋，下午你跟妈妈出去吃饭……”
“食不言寝不语……”林秋安捡起林妈刚撂下的话就反击她。
“啧……”林妈瞥她一眼，“听到没？跟我出去吃饭，有个亲戚请客。”
“哪个？”
“你可能没印象了，你外婆的哥哥家的儿子。”
“这么远的亲戚！咱们以前走过吗？”林秋安瞪大了双眼，一张家族关系图迅速在脑子里展开，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位请客的亲戚。
“这不是大家年纪都大了，想过的亲热一点，就慢慢走起来了。”林妈放下碗筷，坐在桌边等着收拾桌子。
“前段时间，你外婆的哥哥摔了腿，各家亲戚都去看望了，我们也去了，他家儿子过意不去，觉得给老远的亲戚添麻烦了，所以今天摆个答谢宴。”林爸适时地解释事情的来因去脉，“你下午就跟你妈一起去吧！”
“你不去吗？”林秋安问。
“我就不去了，当时去看望的时候也没带多贵重的礼品，这会儿全家都去不太好意思……”林爸嘿嘿笑。
“那我也不好意思，我都没去看望……”
“你不一样，你去是给你妈撑场面的。”林爸放下筷子，端起碗喝汤。
“哈？”
“你在老一辈的亲戚眼里，可是个小名人儿！”林爸眉眼纷飞。
“哈？”林秋安更不解了。
“哎呀你是我跟你爸家族里面第一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林妈将空盘空碗一个叠一个，嘴角都快要和耳洞贯通了，“再远的亲戚那都隐隐约约听说过你……”
“就是，让你妈带你出去炫耀炫耀！”
“哈哈哈哈哈……行行，我跟你一起去……”林秋安看着爸妈这得意的样子，既觉得骄傲又难掩心中的苦涩，爸妈不知道，他们眼里的好学生现在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打工人而已。
面子还是要撑的，她起身将桌上的剩菜收进厨房里，挽起袖子准备洗碗。
“没事儿小秋，你歇着去吧我来就行……”林妈湿着手用胳膊肘将她拦开。
“那我把桌子擦了……”她朝着餐桌走去，林爸已端着茶杯往前厅去了。
婚姻啊……林秋安心下感叹。
冬天的太阳暖阳阳的，收拾完毕后，林秋安搬来凳子，坐在小院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手里拿着本书打发时间。
她背对着阳光直射的方向，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影子，隐隐约约的，她好像在影子的上方看见了蒸腾的水汽。
林秋安不禁笑了，有多久，她没能好好享受过一个下午的光照了，像这样完完全全地呆坐着，只做一件事，只做一件闲事，自她工作以来，就变得格外奢侈了。
阳光再一次西斜，她的身影一半在阳光下，一半隐入冷飕飕的阴影里，于是她再一次地挪动椅子，让自己完全陷入太阳的怀抱。
就在她第五次随着阳光挪动椅子的时候，林妈开始催促了。
“小秋！时间差不多了，准备走吧！”
“来了！”
没有杂事的时候，林秋安总是有立刻动身的勇气。
太阳西落之后，寒风瑟瑟。
还好林秋安出门时穿的多，黑色的发热打底，马甲背心盖住连衣裙的上半部分，只留下裙摆摇曳，外加厚大衣和围巾，一整套下来，刚好能够兼顾美丽与寒风。
林秋安、林妈和外婆一行人来到了摆宴席的饭店，那是一家不大的饭店，大堂里摆不下太多的桌子，于是店家在门口拉了几块防风塑料布。
也正常，这才是农村摆酒的操作，几年的城市生活并没有让林秋安忘了本。
“哎呀！老姐，好久不见啊！姑妈，您身体还好啊！”还没到饭店门口，林妈和外婆就被热情地迎了过去。
“是你是你！都老了，你也晒黑了！这些年在哪发财啊？”林妈一手扶着外婆，一手招呼着林秋安跟上，热络地和那个好久不见的弟弟寒暄。
“哪有发财！混日子罢了！哪有你们家过得好啊，这是你女儿吧？”黑胖男人指着林秋安问道。
“对！对！小秋，这是你表舅，打招呼！”
无论她多大年纪了，这都是林妈挂在嘴边的叮嘱，不过，这次林秋安很感激老妈的提醒，因为她一下子真没反应过来该如何称呼这外婆家那边的亲戚。
“表舅好！”林秋安甜甜问好。
“哎，好好！”表舅搓着手，语气稍微有些腼腆，“进来坐，进来坐！坐下聊！”
“外婆，你慢点！”林秋安掺起外婆，跟在林妈的身后。
她们钻进三面围挡的防风塑料布，找了最里面的角落坐下，这里风最小。
表舅妈端来热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闲聊。
“小秋都工作了吧？”表舅将话题引到林秋安身上，“在什么单位啊？”
“嗐她在一家小单位混日子罢了，不像你们在外面能挣大钱，只能说还比较稳定。”林妈不等林秋安回答，自己先抢着说道。
她心里偷笑，老妈真的很为她自豪吧。
“哎不能这么说，她上过大学的，跟我们已经不是一个层次的了，按月领工资好啊！不像我们，好一阵儿坏一阵儿的……”表舅连连摆手，不同意林妈的自谦，“那她搞得是什么行业啊？”
“这我就真不了解了，小秋……”
“啊我们单位是搞能源的，我平时上班就是分析资料之类的……”林秋安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稍稍解释了一下，提前回答了表舅可能接着问的问题。
“挺好挺好！坐办公室的工作，怎么也不会差的……”表舅话锋一转，一巴掌呼在旁边他儿子的背上，“听到没，好好学习！跟你姐姐一样找个办公室的工作！”
林秋安看向那个带着后框眼镜的小孩一脸囧样，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被这样叮嘱过无数次，不禁乐得笑开了，于是悄声向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大姨您身体可好啊？表姐！”一声温柔的女声飘进饭桌上的闲聊里。
“哎呀是小雁啊……”外婆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让她靠近自己，“手怎么这么冰，冷不冷啊？”
外婆热切的关心引得林秋安朝那个女人看去。
清瘦的身材，秀气的五官，瓜子脸，头发随意的拢着，不施粉黛，年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有些疲惫，但依旧很好看。
林妈也走上前去，拉起那个叫做“小雁”的女人的手：“你穿的太少了，肯定会冷，坐到我们这边来，这里风小……”
“没事姐！我不冷，我是因为刚刚洗了个手，所以手才是冰的……”小雁抽出被捂着的手，反将林妈和外婆的手握住，“从家里走过来，现在身上还发热呢！”
林秋安顺着她们的对话看向小雁舅妈，她上身套着件宽松的厚棉衣，内搭一件单薄的毛衣。
怪不得林妈和外婆都会觉得她冷，林秋安也有同样的想法。
这个女人说是林秋安的表舅妈，其实也算不上表亲，杨小雁是外婆表姐家的侄子媳妇，两人之间隔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关系，只是出于亲热的叫法，林秋安称呼她一声表舅妈。而杨小雁的两个孩子，也礼貌性地叫她一声表姐。
“这是小秋吧！”小雁舅妈眼睛亮了起来，“小涛，快过来！”
还没等林秋安回答，一个蹦跳打闹着的七八岁小男孩跑了过来。
“叶生涛！”小雁舅妈将小男孩推上前，一一介绍道，“这是姨婆，表姑和姐姐。小涛快叫人！”
“姨婆！表姑！姐姐！”
“哎！这就是小涛吧！”
看起来调皮捣蛋的小男生认真起来竟然这么可爱，林秋安头一次觉得被叫姐姐这么开心。
“大儿子呢？没有来吗？”外婆摸着小涛的头。
“应该也来了……在那边！”小雁舅妈指着门口的那桌人说，“那个蓝色羽绒服帽子的……”
林秋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除了一件深蓝色羽绒服帽子和背影，看不出其他特别的。
“我去喊他……”小雁舅妈避开人群朝他走去。
“哎不用不用！”林妈没拦住。
“叮咚”一声响，林秋安低头看手机，闺蜜群里又开始闲聊了。
【我在亲戚这边吃席~】
她熟练地在输入框里打下一句话。
“来小峰，这是姨婆和表姑，去年见过的……这是大儿子，叶满峰……”
林秋安的注意力依旧停留在手机上，看着一条条消息跳出来。
“这个是你小秋表姐，学习特别好那个，我一直跟你说的……”
听到有人谈到自己，林秋安礼貌地抬头微笑，想假装加入她们的对话。
饭店门口亮起了大灯，昏暗的角落被点亮了，林秋安的眼睛也被点亮了。
不是因为灯光。
而是眼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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