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魁祸首成肃还浑然不觉,表面上侧耳细听王平之们的华丽词句,心头却翻来覆去地念叨着何知己捉刀代笔的新词,与孟元礼默契地相视苦笑。他头一次暗恼自己在朝中位次如此靠前,以至于留给他的准备时间一眨眼便过去了。

    天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成肃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天子一瞬间记起来,当自己不在金陵的时候,便是这位成大将军将萧玘从边郡召回到朝中。

    狸奴偷眼看天子眸中晦暗不明,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果然,成肃正酝酿情绪,天子便出言打断了他:“镇军与旁人自是不同,忠勇果毅,世所共知。馆阁吟咏,反而让镇军拘束,不如另造新词,愈彰德美。”

    成肃一下子噎住了。他大字不识几个,背现成的诗句都费劲,皇帝竟让他临场发挥?

    他想不通自己好端端待在京门,到底是哪里招惹了皇帝,好不容易回来这一趟,竟然被如此刁难。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在成肃身上,其中不乏幸灾乐祸的好事者。可偏偏皇帝这样的要求他没法生气,毕竟春宴上的大部分臣僚,都是世家出身的风雅之士,虽不至于人人皆可出口成章,但起码肚子里还是有些墨水的。

    然而成肃的肚子里,真的是一点墨水也没有。

    柳氏替丈夫着急,暗地里拧紧了帕子。龙骧将军成雍虽跻身春宴,可他紧张得连自己诗作都要忘词,更别提出来为他阿兄解围了。

    成肃从来没如此窘迫过,正绞尽脑汁,袖口却被人一拉。

    狸奴仰头道:“阿父,前些日子您还教我唱《从军行》,难道忘记了?”

    “哦哦……对!”成肃反应过来,胡诌道,“为父是写了那么一首诗,可怎么好意思在御前献丑?”

    “可我觉得很好啊……”狸奴眨眨眼,转头对天子道,“陛下,家父太自谦,不如让奴唱给陛下听?”

    天子垂眸打量她,点点头算是准允。

    狸奴深吸一口气,便轻声唱起来。她歌喉明丽,然而语调苍茫,糅合成一种盛大的秾华,将曲折婉转的故事娓娓道来。

    故事中是一位替父从军的女将军。她女扮男装驰骋沙场,十多年后功成名就时,婉拒朝廷的荣华富贵,千里归家与亲人团聚。从没有人想到过,那响彻帝国的赫赫声名后,是一个女子的刚强与忠毅。

    这曲子本是霜娘唱给狸奴听的,狸奴被那迥异于江南绮丽的曲调触动,缠着霜娘多唱了几次,便逐渐学会了。

    据说这是极北之地传唱的民歌,塞外胡骑,陇头流水,遥远得仿佛萦绕在歌声中的梦境。

    她一曲唱罢,天子垂眸不言语。

    成肃紧张地打量他神色,终于见天子眉头一展,唇边浮起浅淡的笑意。

    “这故事中的女将军可是真?”

    狸奴也笑道:“陛下以为她是真,便是真。”

    这话多少有些骄纵的逾矩,连淮南长公主都瞥了她一眼。

    天子倒没说什么,袁皇后轻轻抚掌,道:“这故事倒是新奇有趣,不知那女将军后来如何了?”

    狸奴认真道:“后来便成了这故事里的人。”

    天子闻言失笑,群臣也哄笑起来。成肃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一节总算是挨过去。待他坐下时,后背已湿了一大片,冒着嗖嗖的凉意。

    “孺子可教也,”天子赞许道,“赏。”

    众人皆惊讶,春宴素来有赠绢帛的习惯,可没想到这第一匹绢帛,竟然赏给了一个不见经传的小丫头。

    谢鸾有意无意朝这边看了一眼。他父亲谢让才高八斗,在成肃之前便已经吟诗一首,天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实在不能不……令人郁闷。

    饶是心中有不平,世家的修养也不允许他溢于言表。

    谢让倒不觉得有什么,低声道:“这女郎倒是机灵。”

    谢鸾没应声,半晌又听父亲轻叹道:“可惜了……”

    ————

    春宴结束后,帝后将登宣阳门城楼与民同乐。

    狸奴早见识过宣阳门的壮阔,如今城楼上挂满了宫灯,一眼望去便仿佛龙蟠虎踞,于深沉夜幕中巍然矗立。她远远便听到城墙外嘈杂的人声,趴到栏杆上一看,简直吓了一大跳。

    宣阳门下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地围着若干辆高大气派的彩车,人群如痴如醉地高喊,欢呼声叫嚷声不绝于耳。

    “这么多花车啊……”宗棠齐不知何时又凑过来,感慨道,“我在益州时,每年都看到伯父选派些歌姬舞女进京赶灯会,据说她们会站在花车上,与其他地方送的人沿街斗技,从篱门比试到城中,只有最受欢迎的几个才有资格来到宣阳门下,由天子亲自选出优胜者,号称为灯魁。”

    狸奴对此闻所未闻,好奇道:“灯魁又如何?”

    “看见那里的灯楼没有?”宗棠齐指着城下巍峨的巨大灯楼,道,“他将与天子一同燃灯。”

    钟鼓齐鸣,太常乐起,天子登临,万民拜服。宣阳门下“万岁”之声如山呼海啸,震耳欲聋。礼官向吏民朗声宣读了天子的上元贺词,万众瞩目中,今年获胜的灯魁也登上城楼,与天子一同将火种扔向高耸的灯楼。

    一瞬间,灯火自上而下渐次亮起,如火树银花,如飞流悬瀑。灯楼上嵌套着螺旋叠复的走马灯,形态各异,流光溢彩,灯影中你追我赶,川流不息。

    狸奴简直要看花了眼,拽着柳氏指指这指指那,一时间目不暇接。人群在目眩神迷中欢呼不已,庆贺久违的太平又重现于世,城楼内外弥散着喜庆和欢愉。

    天子淡然的脸上似乎流溢着喜色,在节日气氛即将登顶的那一刻,他轻轻抬手,一道命令悄无声息地被内侍送出。

    满城璀璨的灯火遮掩不住望楼的信号,天子的旨意数息之间便传遍城中,不知城墙内外何人惊呼声起,只见四面八方浮起无数盏明灯,带着盈盈暖意直奔天际,汇聚成漫天星辰。

    狸奴直看得脖颈发酸,哑然于如此摄人心魄的壮观,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身旁不知何时走近一人,笑着对她道:“如此盛景已多年未见,女郎可真是好运气。”

    狸奴并不认得他,只见他四十上下,一身紫袍衬得人颇有几分儒雅,容貌反倒是极俊美,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人接着道:“去岁圣驾还朝,皇后又在除夜诞下皇女,难得是双喜临门,普天同庆。”

    狸奴不动声色道:“世人以孔明灯寄寓心愿,明灯万盏,正是天子为万民祈福之意。奴自然高兴得很。”

    孟元礼本与成肃闲谈,闻言赞许地朝狸奴点点头。天子为一国之君,自当胸怀苍生万民,岂能拘泥于个人得失。

    他向说话的那人投去一瞥。

    都官尚书周士诚毕竟是世家出身,饶是脸上挂不住,依旧笑了笑:“女郎有心了。如今海内安宁,委实是百姓之福。”

    这话说得狸奴颇有些感伤。庾氏平定,海寇归附,四海承平,可纵然如此,她三叔还是远在荆州镇守一方。如此歌舞升平的上元之夜,终究是少了成誉的身影。

    四更时分,天还乌漆漆地黑,城中的万家灯火也渐次零落。众人恭送天子离席后,各自成群地归家。

    狸奴脑子里昏昏沉沉,被冷风一吹,这才清醒了三分。她钻进牛车,隐约听外面成肃与孟元礼交谈。

    “篱门还未开,成兄不如去我家先歇息,小弟已备好了薄酒……”

    狸奴已经困得不行了,成肃和柳氏掀帘进来时,她连眼皮都没力气抬。从前她总是嫌弃牛车慢,如今四平八稳地行进在石板路上,却格外让人心情宁静。

    柳氏为她披了件衣裳,放低了声音与成肃细语。

    狸奴仿佛陷入了一个沉沉的梦,在这一方不甚宽敞的天地里,在和煦的暖意中浮沉。黎明的金陵已归于沉静,寒夜里连鸡鸣声都显得格外辽远。狸奴的梦境兀地颠簸起来,被阵阵刺耳的节律扭动着,拉扯出粗粝的锯齿。

    柳氏见狸奴拧起了眉头,不安道:“这是哪里的马蹄声?”

    成肃凝神细听,外间的寒意自罅隙透出,一颗心渐渐揪起。

    确实是马蹄声。

    蹄铁落在青石板上铿然作响,哒哒之声不绝于耳,一阵一阵越来越响亮,终于伴随着吁声在车前戛然而止。

    “启禀将军,江陵八百里加急!”

    狸奴猛然睁开了眼睛。

    “呈上来。”

    成肃的语气依旧平稳,可眸中难掩焦急之色。

    侧帘掀起时,冷风直扑到狸奴脸上,吹得她一阵战栗。

    成肃急匆匆地拆开文书袋,越看眉头越紧皱。

    “阿父,发生了什么?”狸奴紧张地盯着他,迟疑道,“阿叔那边是不是……”

    成肃一拳打在坐榻上,狠狠咬了咬牙,将文书扔给她看。

    狸奴只扫了一眼,不由得倒吸口凉气,寒冬的冷意直渗到骨缝里。

    “益州刺史宗达……宗达被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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