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采青做了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有一段天真烂漫的童年时光,男人的大手常把她举在头顶,她的小手里抓着棉花糖、烤板栗、火爆大鱿鱼和水彩笔。

    慢慢的,她穿了碎花小短裙,扎了双马尾,胸前带上了红领巾,男人就一手牵着她,一手拎着粉色小书包,问她想学钢琴还是跳舞。

    小王采青举着碎冰冰,大声:“都要!”

    他就笑起来:“好,都要!我姑娘聪明,学什么都快,你想学啥爸都供你。”

    然后呢。

    有那么一天她正在上学,男人穿了身从没见过的板正衣服站在教室门口。

    小王采青扑过去抱住他,把脸埋在他腿上。

    男人没带那副白色手套,用干净的双手抚摸了她的脸和后脑勺,又带她吃了炒冰和烤肠。

    然后他说:“青青,爸要出门,你在家听你妈话,好好学习。记得你答应爸爸的不,以后考清华,让爸高兴。”

    小王采青不懂大人话语里的未竟之意,只缠着问爸爸要去哪。

    男人把她送回学校,在校门口才说:“爸爸年轻时候修建过一条铁路,沿着铁轨一路向西,可以到一个叫青藏高原的地方。那里的天比别的地方都要高,像是天堂一样。”

    小王采青说:“那么好的地方,爸爸怎么一个人去,不带妈妈,不带姐姐,也不带青青?”

    他只说:“青青还小呢,长大了再来看爸爸。”

    小王采青蹦蹦跳跳回了教室,进楼前她回头看,男人还在那里目送她。

    这也是王采青后悔了无数次的一眼,在那之后的很多年,她都后悔没有跟爸爸说一句:“咱们回家吧。”

    刺眼的阳光照的满屋透亮,窗外不知什么东西摇曳的光斑在眼前晃来晃去,王采青想翻个身,却浑身酸痛,只能听见房门被人打开,姜翠推门进来:“都十二点多了你怎么还没起来?不上班了?”

    王采青艰难地张嘴:“妈”

    嘶哑得声音给姜翠吓一跳,伸手来探王采青的额头:“怎么又发烧了?肯定是之前落了病根,你今年都发烧三回了。”

    王采青握住她的手腕,像是要确认一切不是假象:“做了点梦,想起来一点以前的事。”

    姜翠眼睛动了动:“想起来什么了?”

    “他,是叫王建设吗?”

    姜翠没好气地打开她的手:“不知道你说的谁,没听过。病成这样干脆别上班了,在家好好休息两天。要我说,听你姐的,班别上了赶紧读书是正题。”

    王采青拖着身体来到书架前,在没仔细看过的书册里找到了一本硬壳密码本。

    不用多思索,唤醒的记忆就让她轻易打开了密码锁,一大堆纸片从本子里飞出来。

    把它们都捡起来,挨个看过上面的内容,王采青才敢确认她真的再次接收,或者说唤醒了前王采青的记忆。

    2006年7月,王采青诞生于长青市矿山职工医院。她的父亲王建设为她取名王采青。这个青,是姜翠的翠,也是青藏高原的青。

    王建设1969年生于北方矿区,长大后成为了一名光荣的煤炭工人,但赶上煤炭资源匮乏时期被裁员,跟随乡亲外出务工,成为了一名铁道工人。

    后来入伍三年,退伍后在一家冶金工厂做炉工。

    他性格爽朗但爱挥霍,直到35岁才在媒人的介绍下相亲,与当时27岁,带着一个孩子并且还在怀孕的姜翠结婚,两年后生下王采青。

    2013年,王采青上小学的这一年,王建设在体检时查出肺结核,这是矿山和冶炼工作带来的职业病,保守治疗三年后确诊为肺癌。

    2016年7月,王建设乘上前往青藏高原的火车,从此一去不回。当时,王采青10岁。

    那天他穿着退伍时的军装,像要去参加一场盛大的仪式,跟年幼的王采青告别,却也让她背负了最深切的懊悔。

    命运的恶意摧毁了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15岁的姜小留南下打工,13岁的姜小离到美甲店学习,成为一名美甲小妹。

    小王采青则走上了另一个极端。

    让我好好学习?

    那我偏不学。

    让我听妈妈的话?

    那我偏不听。

    如果你还记挂着我们,那就来管教我。

    这是支撑着她的唯一力量。

    失去了父亲的王采青在灰暗的后半段少年时代成为了阴郁、叛逆的女孩,直到2020年才幡然醒悟,发奋图强。

    之后的记忆还没复苏,王采青仍没能忆起前王采青已经浪子回头却仍误入迷途的理由,但有一件事她十分确定:

    退学时,前王采青跟教务处的老师说自己要去青藏高原。

    这对她来说是和父亲王建设最重要的承诺,绝不会只是用来敷衍的借口。

    所以最后又是为什么?让她没能成行,反而死在了出租屋里呢?

    王采青想起了那个变成碎片的胚胎。

    以及至今不知所踪的,她的前男友。

    这一切,恐怕只有他才知道答案。

    她有些后悔给王建设烧纸的时候心里太敷衍了。

    很多事情对于年幼的王采青来说无法理解,在多年后知晓了世事才知道其中艰难。

    王建设的收入并不算低,却要养活妻子和三个女儿,他本人又没有攒钱以防万一的意识,那些出卖壮劳力获得的收入都变成了身上的新衣、口中的零食。

    一家人住在王建设父母传下的老房里,街坊邻居都是同样的人。

    在那个年代,有太多人罹患癌症,无数家庭为治病散尽家财却终究人财两空。

    王家的老房那时刚拆迁,簇新的楼房新砌了墙,新居里常年弥漫着王建设的咳嗽声,全家人都见证着他身体的江河日下。

    躺在阳台的躺椅里,王建设听着电视传来的新闻播报,国家经济一片大好,他却要将最爱的家人拖向无底深渊。

    她们将失去赖以支撑的劳动力、失去得以庇身的房子、失去本就薄弱的社会根基,成为一家子风中飘萍,不知要被席卷到何处去。

    所以王建设选择了离开。

    王采青理智上理解,却也感到了悲哀。

    大人做出的决定小孩子难以更改,那么当时同样是大人的姜翠,作为王建设的妻子,却在多年后对他绝口不提,她又背负着什么呢?

    姜小留和姜小离的种种举动,是不是也在传达她们的态度呢?

    王采青没有再问有关王建设的任何事。

    就像她从未想起过一样。

    48号,王采青什么也没带,只在口袋里揣着家门钥匙、手机充电线,孤身上了飞机。

    就是没想到钥匙和手机充电线还得掏出来过安检,白白浪费了航司一个手提袋。

    换个角度想,也算是这趟旅行的纪念品了。

    落英战队的基地在城市副中心,周边都是各种产业园,王采青下了飞机习惯性先看公共交通路线,准备坐公交换乘。

    没想到一开手机,发现绣球和战队的经理来接她了。

    车子开了四十多分钟才到基地,路上战队经理给她讲了基地的基本情况,尤其重点介绍了她要去试训的少年队。

    等到了基地,他们找了几个少年队的成员跟王采青线上1v1pk。

    “很多小队员还在上学,所以我们对地点要求的不严格,只要完成训练任务就行。”

    王采青的年纪在少年队里也是偏大的,很多14、5岁的小孩训练两年之后已经是相当成熟的选手,只等年满18岁就能正式挂牌。

    她跟指定的对手pk了几场,有胜有败。

    战队助教却发现她数据不稳定,叫她补测手速、连击和动态视力。

    结果显示王采青的操作上限比较低,她的动态视力和反应速度都略低于职业选手平均值,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游戏高手可以,但打职业,还是要被重点培养的接班人,那明显不够用。

    尤其她还有一项重要数据有问题:王采青的左右手点击速率差值远远大于合理区间,这说明她的左右手协调性比常人还差,这部分数据是跟大脑开发程度有关的,短时间内没办法通过训练弥补。

    王采青坐在桌前喝茶水,战队经理和助教在会议室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她能把游戏玩到这个段位,不可能左右手协调性这么差啊。这数据进少年队都有点勉强了,之前教练组可是准备培养成绣球20的,这怎么处理?”

    “那能怎么办,只能退回去呗。”

    “不好退啊。她还开直播呢,虽然也没几个人看。但回头要是去网上说咱们战队找她试训了,免不了要被其他战队反应过来。咱们找她来不就是怕有人挖她过去研究绣球的打法,反而成了突破口。”

    “不至于吧,看看比赛看看视频,学个七成像而已。真正核心的技术我们都在手里握着呢。”

    “那你能保证绣球一辈子不用?他用了,被学去了,辛苦练的技术不就报废了?”

    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绣球已经被告诫不可以再发视频了。

    战队经理打了好几个电话,最后才松了口气,推开会议室的门跟等了很久的王采青说:“这是你的数据测试报告,可以看看。你有几项重点数据都有问题,教练团这边的参考意见也出来了,我们觉得你可能不太适合作为专业的比赛选手培养。”

    在王采青失望之前,他说:“但是我们很看重你的游戏理解能力,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想雇佣你成为陪练队的队员,一切待遇都参考正式队员,也可以注册成为职业选手,只是不能上场打比赛。”

    他说:“电子竞技的世界是残酷的,分毫之差就会谬以千里。你的身体问题是没办法突破的难关,我们只是不想错过你这个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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