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立冬。

    寒风瑟瑟,万里雪飘,偌大个北国,已尽数成了雪地。前一阵子还只是寒霜遍地,待一夜醒来,天空中已开始飘落鹅毛般的大雪。

    洋洋洒洒,大雪纷飞。

    院子里还有阿姐惊诧不已的喊声传来。

    “这般大的雪,额回不去蜀中咧!”

    声音里带了沮丧,却又偏有些让人不禁发乐的喜感:“阿姐会被冻死在路上的嘞……”

    而后,便是她去央求降臣的声音。

    汴河风起,河中泛起的涟漪层层递进,拍打着岸侧细碎的薄冰,凛凛声很是悦耳。

    “我也有。”姬如雪略红着脸,却偏偏抽不回手,便索性不再反抗,低着头,轻声道:“你系上,好看……岐王在冬日里,就是这样的打扮。”

    “真的。”少女似乎怕他不信,犹豫了下,又仰起头,抿了抿嘴,抬着漂亮的眼睛,道:“我就是这般想的。”

    “不准谢我!”

    萧砚哈哈大笑,看向冯、韩两个文士,“看来,元将军在有些时候,也并没有那般沉稳呐?”

    元行钦则只是一眨不眨的看着萧砚,脸色斩钉截铁。

    “……”

    萧砚笑了笑,长舒了一口气:“谢谢你。”

    韩延徽急忙将手帕收进怀中,起身叉手道:“绝无此事,军使不必忧心在下。镇中恰才经历兵祸,在下受军使重任,自该尽心尽力才是。至于什么在下的身子骨,自是没什么问题的,军使不必担心在下会荒废公务……”

    冯道有些尴尬,连连解释道:“非是如此、非是如此。王将军莫要急着动怒,沧州的意思,只是抗拒梁军,对幽州这边的态度,还是有些微妙的。”

    也是第一次,他感受到了,此人对他在萧砚跟前的威胁……

    长廊拐角处,降臣无所谓的盈盈负手离去,长腿迈的笔直,走的飞快。

    “对她有映像。”

    而入府议事的官员也得以在家休息两日,这段时日下来,他们可算是了解了,这位萧军使完全就是位工作狂吗嘛,几乎是事必躬亲,大小事宜一把抓,偏偏记性还特别好,命令落在谁的头上就是谁的,完全耍不了花样。

    “可道先生,后面,你当要替韩观察使多多分担公务。”萧砚正色道。

    “穿这般少,不冷么?”

    萧砚微微一愣。

    “自从刘守文被军使俘虏后,消息便传到了沧州。眼下,刘守文留在沧州的部将孙鹤、吕兖二人,推举了刘守文之子刘延祚为义昌军留后,抗阻沧州城外的梁军……”

    因这一骑披着轻甲,背上插着三面小旗,每面旗上都写有一个字,连起来就是三个字:急!急!急!

    他一面在两骑的护送下疾驰,一面放声大吼。

    “你和额一起回去成不成咧?”

    但就是这么一朵莲花,对所有人都冷若寒霜的莲,对待萧砚却是大胆而热烈,仿佛穷尽了少女十几年的勇气,甘愿迈出曾经的小世界,只为了能与他并肩走在这世间。

    “肏!”

    王彦章大急,起身指着他道:“你休说大话!可敢立军令状?”

    少女嗔怒,拧了一下他的腰。

    “军使重托,末将岂敢负之?

    韩延徽欲言又止,似是想劝元行钦不要意气行事,但末了,也只能沉默。

    但近些时日,几乎是雷打不动的,在汴梁五品以上的文武官日日都要上早朝,且翻来覆去说的,无非还是‘河北’二字。

    汴梁北城,封丘门。

    后者有些感怀,感激的向冯道抱了抱拳,而后面向萧砚,稍有些愧色,似是恼自己的身体过于羸弱了些。

    但冯道仍然冒着雪,入府参加议事。

    冯道捋了捋胡须,只是含笑不语。

    “元将军既有豪气,我岂可疑之?将军此次入沧州,不但可带刘守文,义昌军部愿南下的,也一并带去!那孙鹤若不是蠢货,当能看出我之诚意了。届时,元将军也有底气说服他不是?”

    姬如雪的耳尖滚烫,却见远处值守的不良人不知何时已消失了,便慢慢坦然了下来,轻声反驳道:“哪里有一年,当时是在冬月末,我记得很清楚,是冬月二十六,还有半个月才满一年……”

    他声音之恳切,完全不似作伪,震耳欲聋的声音里,让室内两个文士都是一惊。

    元行钦的面色霎时涨红,猛地重重跪在地面,眼眶含有热泪,抱拳行礼。

    “儿臣以为,当查封安乐阁,夺萧砚一切官身,召回朱汉宾、杨师厚……”

    御座上,朱温的肥脸阴沉,似也怒极。

    后面有人低声唤他。

    说罢,他又冷冷一笑,面向萧砚,道:“军使莫要应他,这厮我看分明就是想挟刘守文投了沧州,再与咱们作对!”

    她垫着脚尖,替他系好大氅,美眸里露出了满意的神采来。

    言罢,他瞥了眼王彦章,突然加大了声音。

    萧砚玩味的看着两个将领。

    萧砚披着大氅,一身红袍的坐在主位上,虚了虚眸子,正色道:“我听闻,韩观察使近来常常忙于公务,夜不能寝,这是伤了身子骨?”

    说罢,她的脸颊才稍稍一红,却还是倔强的看着萧砚的眼睛,以表明自己没有说谎话。

    “末将元行钦,愿立军令状!不携刘守文,单骑入沧州说服孙鹤!”

    一旁,似是瘦了不少的韩延徽捂着手帕咳嗽了下,方才沙声插嘴道:“刘延祚的意思,是想见见刘守文。当然,这应是那孙鹤的想法。毕竟刘守文是其旧主,总有一些主臣之情在。”

    ——————

    后者沉吟了下,倏的起身。

    “说什么谢谢?”

    “那位王后遣人送来的。”姬如雪弯眸笑了笑:“前些日子阿姐非要带我去逛织造铺,正巧在街上碰见了世里奇香……这世里奇香你应知道是哪位吧?”

    前者便一笑:“哪里来的?”

    ———

    阿姐一脸狐疑。

    “我真不冷。”萧砚的手掌很暖,笑道:“不如给你披着?”

    阿姐正裹着一件厚厚的貂衣,哆哆嗦嗦的到处走动,正好与她撞在一起,便问道:“你见到女娃娃没有嘞?”

    ——————

    “元将军以为,沧州该如何做?”

    大雪下的很大,萧砚特地下令,允俘虏在营中休整,不必继续修缮毁坏的幽州城。

    “萧砚无能之辈,尸位素餐,不可能取下河北!彼时四月出兵,仅带了八百骑,安能取下幽州?其人少年身,好高骛远,若说能做一些弄臣之事,哄得陛下开心,臣自是信的。但其能以八百骑取幽州,臣是万万不信!”

    “元将军有几成把握?”

    王彦章近些时日的怨气很大,他领着龙骧军与定霸都中的精锐骑卒南下追击李存勖,十多天里,睡觉都在马背上。谁料李存勖竟有底气突然回马一枪,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损伤数百。而后一场大雪,又封了他索敌的路,只能被迫回返。

    萧砚虽没有怪他,但毕竟王彦章曾在城头上向萧砚打过包票,岂能不惭愧?这会一腔怒气,自是撒在了沧州身上。

    王彦章一愣,下意识低骂了一声。

    末将此去,若不能成,必面北而死,以报军使信重之恩情!”

    元行钦不理他,只是冷静道:“军使若不放心,末将之妻妾家小皆在幽州,随军使处置便是。”

    大梁的常朝,一般来说是三日一朝,偶尔朱温懒政,便只上初一、十五两个大朝,惹人烦的闹心事都推给了崇政院使敬翔,若有崇政院不能做主的,才会递至他的手中。

    萧砚直起身,看向另一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元行钦。

    元行钦一愣,而后沉声道:“末将与那孙鹤有旧,知其人不是迂腐之辈。只要末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其有很大可能会献城而降。”

    萧砚转过身去,便见姬如雪捧着一带了貂绒的灰色大氅不知何时悄悄的走了过来。

    萧砚目光怔怔的看着她,他个子高的多,落下去能见到少女脸颊上微微泛起的红晕。

    萧砚也是被自己逗笑了,而后顺其自然的,将少女揽进了怀中,与她一同看雪,道:“若无伱,去岁的这会,我已死在了那个雪夜里——

    便是王彦章,这会都咂了咂嘴,第一次重视起这个不太看得起的降将来。

    萧砚沉吟了许久,终于轻声且温和道:“谢谢你。”

    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便是一语惊人,便是冯道与韩延徽,都稍稍一愣。

    三骑冒着风雪,呈品字形在大道上飞驰。一骑老远就暴喝:“闪开、闪开!”

    元行钦沉吟了下,站起了身,抱拳道:“请军使遣末将十余骑,末将可携刘守文入沧州,说服孙鹤献城纳降。”

    萧砚站在廊下,负手在身后,仰头望着纷纷大雪,目光有些深邃。

    他这会都开始怀疑,萧砚这厮,是不是那些前堂余孽派来瞒骗他的。

    她曾经时常拎着那一柄素心剑,而后被萧砚毁坏后,又习惯提着后者送她那一柄‘附魔’剑,便又少了几分艳美,多了份清冷。

    我们相遇,已有一年了啊……”

    “她倒会送礼,偏不送给我。”萧砚洒然一笑。

    “咦?”

    萧砚乐了,却是故意把脸一沉:“你与我道什么歉?分明就是述里朵的错,这礼也太小了,她也好意思送上门?”

    萧砚点了点头。

    萧砚笑了笑,拂手道:“韩先生且坐下,这些时日劳苦,就当该休息休息。稍后,我遣人送一道方子到你府上,切要好好保重身体……我可不想出个门,还要被韩夫人堵着哭诉,言我不体恤你的身体。”

    他摊开地图,向萧砚解释道:“孙鹤其人,乃是刘守文出任义昌军节度使时候的老部下了,仆也略有耳闻,其性格沉稳,用兵老道,素以稳扎稳打而著称。刘守文留他坐镇沧州,不是没有原因的。”

    姬如雪的脸庞本来就略有些清瘦,她不似其他的女子,连半分艳气都没有,反而在美丽中带着一缕缕清丽的出尘之气,常让人感觉到有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后面,官复原职的户部尚书、检校司徒李振也出列。

    “陛下,而今沧州朱汉宾部、潞州杨师厚部,皆是重兵屯于北地,日夜损耗都是天文数字。自四月到现今,大半年时间,大半年的时间里,大梁在北地几乎是寸无所得,不能再耗下去了……”

    姬如雪便继续道:“那天过后的第二日,王后那边就遣人送来了一批御寒的袍子。我看过,都是新的,料子很足。”

    朝上,鬼王朱友文,正言辞凿凿。

    韩延徽还欲再言,却是再次剧烈咳嗽出声,遂只能勉力的告罪坐下。

    今日难得的休沐,‘军使府’内外的人影便少了许多。

    这会,少女见他只是看着自己一言不发,初还有些莫名的羞怯,下意识想要偏头。但马上,她就又理直气壮的抬头,盯着他的眼睛,在对视里,颇有些不甘示弱的味道。

    姬如雪被这么突然的一句逗乐了,进而很得意的眨了眨眼,很明显,萧砚听从了她的话。

    下首,王彦章冷哼一声:“管他老不老成,只要不降,便只有死路一条!”

    王彦章大急的原因他猜得到,这杀胚恨不得再去沧州打一仗,以证明他自个的能力,但如今萧砚并不想再把时间浪费在河北内部,便看向了元行钦。

    姬如雪噗嗤一笑,也不多言,只是稍白了他一眼,踮着脚,要把大氅系在萧砚身上。

    少女虽看起来清冷,但终究年不过十六,这会被突然一惊,就下意识瞥了眼远处值守的不良人,抽动了一下手,没动,便略微羞涩,小声道:“干嘛?”

    冯道亦是肃色的看了眼韩延徽,躬身道:“仆必当尽力而为。”

    后者却是顺势,轻轻握住了她有些偏冷的手。

    降臣略白着脸,稍稍咬着牙,像是没听见似的,理都不理她,擦肩而过。

    在这寒气慑人的清晨时节,街上的人影自是不多的,但宫城向里,却是人影绰绰,着官服的文武正准备入殿进行常朝。

    “不能收么?”少女闻言,霎时有些失措,手也愣在了原地,“对不起,我见你太忙,便没告诉你……”

    “……”

    且她与旁的女子都不一样,这个年龄的少女,多向往成熟、艳美,追求各式各样好看的发式,更美丽的装束。但她只是将满头茂密而乌黑的长发扎成一个马尾,气质冷的仿佛一個超出世俗的莲花,无人能够接近。

    下面,朱友文继续建言。

    “韩观察使应不知道,我还略通医术吧?”

    前段时日,好些河北旧官吏日日夜夜盼着入府刷刷存在感,巴不得多揽些事做,但后面就有些畏惧了。这些文人本来就不是什么硬朗的身子骨,哪里能比得上武人能折腾,更没有萧砚那份像是永动机的身体了。

    无数行人纷纷暗骂,却都忙不迭的躲开这些嚣张的骑士。

    “捷报!捷报!

    河北行营左先锋马军使萧砚,尽克河北二十四州!

    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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