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龙辇缓缓而行,太监们亦步亦趋,噤若寒蝉。

    生怕哪里惹到了坐在轿辇上的皇帝陛下——那是可撕人的雄狮虎豹,可咬断脖颈的恶龙。

    高大的男人屈身于小小的轿辇,修长的腿有些无处可放的样儿,浓墨粗眉之下,是一双老鹰般凌厉的眸子,五官深邃,轮廓分明。

    猝然,男人眸眼一动,觑了眼拐角,沉声道:“高晖,方才,有人假扮宫女过去,去查。”

    站在太监最前方的中年太监弯下腰:“喏。”

    “算了。”封彦喊住他,浓密的睫毛盖住了他眸底神色。

    那道影子,身形消瘦,腹部鼓起……许是个苦命的孕妇,罢了。

    楚舒颜这个名字,在三年前并不普通。

    当时,她是长鹰国都城“临空城”百姓时常讨论的几位美人之一。

    十五岁及笄时,媒婆几乎踏破了楚家门槛。

    然而楚父却将其献入宫中,小姑娘连皇帝的面儿都没见到过,就受楚家案子牵连被打入冷宫,令人唏嘘,也令人发笑。

    段镜寒在底层摸爬滚打的时候,也曾听太监宫女们谈过这号人,万万没想到,日后他会对她一见钟情。

    鬼使神差地,第二日晚上,段镜寒以为柔嫔准备糕点为借口,又来到了御膳房。

    盯着空空如也的灶台后面发着呆。

    忽然,窗棂发出动静,段镜寒赶紧望过去,便见那女子猫儿似的钻进来,小小的一只,似钻进了他的心。

    爬窗户的舒颜转过身,看到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饿了。”

    又是一天没吃饭,她如今这副严重营养不良的身体哪里受得了,胃疼得厉害。

    “有粥。”

    “有粥?”舒颜亮了下眼睛,捂着腹走了过来,嗅了嗅香味,不太浓,也不冒气,应当是剩下来的冷粥。

    段镜寒注意到她的动作:“是冷的,我给你热一下。”

    舒颜摇了摇头:“不用了,冷的就冷的吧,有个姐姐还等我回去。”

    “很快。”段镜寒强调,“冷的会刺激肠胃,你等会儿,先躲灶台后面,以防有人进来。”

    不和他争,舒颜猫着腰躲到灶台角落,仰着头看着他动来动去地忙活。

    小段子身上有些脂粉的味道,应该是抹在脸上的白\/粉味儿,抹了厚厚一层,显得不伦不类的。

    这是保护自己不被有异癖的老太监看上。

    她看这用处不大。

    舒颜拽了拽他的衣摆,盯着他感叹:“你真好看。”

    段镜寒两颊飘过淡淡的红霞。

    他极为厌恶别人夸他好看,那些带了异样心思的人,令他反胃作呕。

    可同样的话自她嘴里说出来,莫名得叫人心花怒放。

    他几乎下意识地想夸回去,话到嘴边惊觉孟浪不妥,抿紧了唇,掌着勺加快了动作。

    “冷宫,不给吃的么?”段镜寒弯下腰,将一块烧到温度适中的帕子叠成小块,递给她,“热一下,舒服些。”

    舒颜接过来放到泛疼的地方,不吝表扬:“你真好,要是伺候我的宫女也跟你一样好就好了,冷宫那地方,隔个三两天才送些残羹冷炙,哎,活生生将我这般美人,养着如此模样。”

    听到她不假思索的自夸,段镜寒眼中情不自禁流泻笑意,盛了半碗粥递过来:“先喝些,暖暖胃,再走。”

    “手麻,脚麻。”舒颜伸出手指,在他的衣摆上刮了刮,“段镜寒,你好人做到底……”

    几乎没有犹豫,段镜寒很自然地蹲了下来,拿着勺子一口口地喂她,仿佛过去曾做了无数次。

    喂到一半,才突觉大不妥。

    浑身一惊。

    但见到她想喝粥的眼神,什么惊啊怕啊全都没了,轻抿了抿唇,继续喂。

    时间持续得不长,舒颜赶时间,喝得挺快的,起身接过食盒。

    什么?手麻?脚麻?当然是需要好的时候便能好啊。

    “明日,还这个点过来?”段镜寒迟疑了会儿,问道。

    舒颜肯定:“嗯,你明天要来吗?我可以还你食盒。”

    段镜寒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一些本不该拥有的情绪在心头疯狂滋长,想要突破囚笼肆意繁衍。

    漫长的似乎见不到头的路上,金色的轿辇与漆黑的夜形成鲜明对比。

    封彦皱了皱浓眉,好像又见到了那个假宫女,依旧形销骨立,肚子……没了?

    手拎着食盒……

    昨日,是在怀里藏了吃食么?!

    刀削斧凿的脸上,凛冽的薄唇发出嗤笑,他竟也有看得如此走眼的时候。

    在宫内行窃,好大的胆子!

    富有压迫感的身躯向后一仰,封彦抬起宽大的手搭在边上,慢悠悠摸着栩栩如生的龙头。

    看着又瘦又小……估计受了什么欺负,罢了。

    第三日,段镜寒提前准备了好吃的。

    “这些,可以明日白天吃,这样便不至于空腹一整日了。”

    “你真好。”

    简简单单三个字,夸得段镜寒晕晕乎乎。

    舒颜笑眯了眼,食盒哪里还得成,又被装了新的吃食让她带回去,这回可都是他亲手做好了的。

    这一天,同样的地方,封彦老鹰般的眼睛再度捕捉到同样的身影,像老鼠一样滋溜一下蹿走的身影。

    这个假宫女,还真的是……肆无忌惮啊。

    舒颜空有身手,身体机能跟不上,到了第五天,她才感受到身后凌厉的视线,蹙紧柳眉,直接闪身躲避。

    待轿辇走远,她才探出身,晦气,怎么这条路总碰上暴君出行。

    明天换条路走!

    意识到那支队伍中估计有人发现了她,舒颜没敢停留,迅速回到了冷宫脱下了宫女服。

    当凌晨第一缕寒冷的阳光不情不愿地施舍给冷宫,空寂无依的宫殿内,一位曾渴盼万人之上泼天华贵的美人断了气息。

    彭氏没了。

    临死前的这几天,是她这几年吃得最好的时候,那双混沌的眸子在死亡的那一刻渐渐清明,含笑解脱。

    她的前半生,作恶不知凡几;后半生,付出高昂代价;望来生,得个顺遂平安。

    冷宫,连给死人收尸也是极慢的。

    舒颜一直守到第二日中午,才有小太监抬着架子过来。

    彭父白发苍苍,伏在女儿的尸身上痛哭流涕,恳求女儿对他曾经愚蠢野心的原谅。

    舒颜遥遥相望,见那场景,轻呵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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