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始皇和长子的相处,很遗憾,并没有史料可考。再次感叹秦朝留下的记载实在是太少了……当时官方对书籍的管控、楚人一炬的烈烈大火、长久年岁下腐烂的竹简,都让历史尘归尘土归土,这样一个短暂而璀然如流星的夺目时代,到底隐没于千秋之下,只余今人不断求索。

    不知道父子俩的状态,自然也就没法从亲子关系和教育心理等方面进行分析,也许始皇帝对这个长子确实失望,所以扔得远远儿的自己待着去吧,也许始皇帝确为磨砺,也许还有未曾发掘的关乎二人的记录,我们都无法得知。

    如今能做的,也只是在固有史料上不断推测揣摩一些政治上的暗流涌动,什么理论都有,什么洗脑包都有,但真成定论的屈指可数。

    但关于此代的讨论不熄。说到底,大家遗憾的不仅仅是扶苏自身,还是他身后代表的那个庞大却突然倒塌的帝国。

    毕竟胡亥实在是太二百五也太不堪了,很多人打心底不能接受啊,就,大秦覆灭也罢,没有不易的王朝,但国以这种方式在胡亥手上没了,好好一个公子就在这样的小人行径下死了,那看客就很难受了呀。

    而这位公子的死亡也是真的过于典型也过于悲剧:刚刚建立的前所未有的大一统帝国的第一次传承、当之无愧的雄主的长子、前所未有的阴谋与背叛、意料之外的霍乱。

    如果历史是一场大型互动游戏,那可以说扶苏在爸爸死后先后承受了掉血持续伤害buff、无法行动、无视护盾斩杀等等一系列攻击。

    后头的王朝一看,第一个皇帝的首次皇位交接就出了这么大的事,爱重的臣子、疼宠的幼子、不起眼的内侍之臣都不能信任了,大伙还不胆战心惊对储位安排斟酌再三么?

    就此呢也衍生出一些新的悲剧来……大痛,不过秦之扶苏,就讲到这里啦。

    终归虚妄了。】

    天幕逐渐淡化褪去,苍穹重归明澈,众人的思绪却早已凌乱。这次讲述不同往常,身在其中者想要理清,又茫然得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帝王却依然冷静端严,怎样看都是不会崩卒的山。

    嬴政先安抚了众卿情绪,打发大家各归其位,把胡亥扔给姊妹兄弟们试后世刑罚,又随意摆摆手把赵高拖出去加以极刑——他在二世那处固然权柄在手地位超然,在此朝到底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宦臣,没人真把他当回事。

    众人皆散去后,帝王面前只剩二人。

    扶苏没吭声,知道这是君父要决定的事,李斯与君主双双沉默,往日君臣相得与今后的背叛纠缠不休,横成一道难逾之河。

    跪趴于地的人闭了眼,想自己终究太贪。既已跟随功盖三皇德高五帝之君,又得其信重,伴君创下那样多千秋伟业,如何还能言退?天幕说的无错,功过如他,到底也只是被权势驱使的一只狡兔。

    始皇帝未曾暴怒,只看着这位自己赋予许多信赖许多好意的臣子,想他之功绩与罪果,最终还是叹息。

    “天幕言大秦二世而亡,胡亥自是一重原因,却也不是这样简单,尚有难料之事。你且归去,牵黄犬东门逐兔吧,待日后天幕解读,自有用处。”

    李斯涕泪长拜,脱下一身官袍,白身出了宫门。每行一步便意识到此后将受到怎样的冷眼与嘲讽,陛下可能还会用他,但官身不再,多年求索成空,得罪之人看在陛下面上不敢致他于死地,但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去,儿女的婚事说不准也要另谈……

    他顿住脚步。又想起那提到多次的儿女婚事与天幕所言的,若始皇帝活着,会妥善安排好他的退路——这样的女相公子,儿配公主,又如何不是帝王一片拳拳之心,与并没能起作用的退路之一呢。

    有人抛弃体面在宫道上泣涕,宫室之内的父子却大眼瞪大眼,谁都顾不上。

    对臣子无言,对长子依然伤脑筋,嬴政盯着儿子看了会儿,深觉头痛,想到天幕谈及的“唰一下就死了别人拦都拦不住”和“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最终拍板,其他暂且不论,先派两个纵横家磨一磨吧。

    历代秦王既喜自家功夫没有白费,天下终归于秦,又庆幸天幕来得及时,子孙后世若能得见自然知道如何避祸。

    同时又陷入新一轮忙碌——乱世归秦是天命所言,有些国君懒得争了,有些国君却是大怒要现在就碰碰拳头,一时间将军与纵横家皆蓄势而动,将士与说客谨慎维护着时局。

    嬴稷初闻天幕便有所觉,悄然接回了流落赵国的曾孙,此时正把小娃带在身边痛饮,想到天幕“上位先杀前朝臣子”的论调,下意识忽略了儿子孙子,为曾孙盘算起来。

    朝中有些人确实活得太久也过于势大了……应早做处理。

    秦以后,对扶苏事平静无波。

    没办法,这也太靠前太出名了,普天之下只要读过史书的基本都知道扶苏胡亥那档子事,能从这里面学到的经验早就用起来了,此次无非是听听后世角度。

    皇帝太子们听完就散,该干啥干啥,有些人不满于天幕花如此多时间说二世而亡的暴秦,有那功夫不如说说自家,其他人能做的也不过是加强一下父子关系——这种事本来也不用天幕提醒。

    百姓们又津津乐道一阵。天幕说史倒比谈什么名家书画和青铜器物来得动听,毕竟那些玩意儿大家也没见过没摸过,除了感叹两句官老爷和皇帝日子过得好也没别的了,说史却是人人能听一耳朵。

    就算对政治不敏锐,当个富人家争夺家产的故事听也好,这公子扶苏与胡亥不就相当于有钱老爷暴毙,身边的大管家联合账房先生害死大儿子,把家产都给了小儿子,然后又被小儿子败光么?

    学士乘车行过陌上,听农人劳作闲暇的议论之声。许多观念被浸在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外衣之下,今日听是故事,明日听略有所觉,后日再听便可像天幕所说的,以前人为鉴。

    而民智,就在这样一日日的潜移默化中,渐开一窍。

    明。

    朱瞻基关照一番幼子,转而回去处理文书——竟又有殉葬事发。

    后人谈史固然可供今人借鉴,历代也废人殉制,但天幕是天幕,只悬挂天上,没见它降下什么神罚来,因而总有人不以为意。

    事情不是布置下去便完,要等待一些时日,才会有反弹之举。

    废殉在其他朝代大概挺顺利,在明各朝却反馈不一,毕竟风行了许多年,又不是所有人都尊天幕所言,“事死如事生”那套信奉久了,有人拼着一股劲儿就等死后荣华呢。天高皇帝远的,还真能管家里死了几个仆从妾室不成?

    既是高门傲慢,也是政治上的试探与讨好。

    虽说有废殉之旨,但谁知帝王本心如何,皇帝才是最需要生殉的存在,万一只是顺天幕的权衡之计,自家这么一殉,还能给陛下递个台阶——有人这么想着,也很麻利地做了。

    朱瞻基几乎气笑,这等成万世法之事,有些人也敢拿来做筏子么?

    当即御笔朱批处置了几户,又重令申斥,恍然间意识到本朝在这方面当真已浸淫太深,也并非所有人都会顺着天幕与帝王,今日是废殉,来日若再有人揣测上意,以为他对故太子犹存亲情,又当如何?

    他想到秦末糟心无比的故事,终于意识到,朱祁镇的命确实是留不得了。

    二世朝位面,胡亥早被项羽捉去枭首了,赵高收拾了一堆金银财物,带着心腹逃亡。然而天幕在上,桩桩件件都抖露得干净,一听便知这人是个遗臭万年的命,沿途不断有属下掠了他的财宝便走,几日下来只剩他一人仓促而逃。

    赵高这些年不知吃了多少油水,身宽体胖独自行路,很快便被乱民锁定,常年浸淫酒色权势之人自然争不过饿狼一样的民众,几方推搡下便昏死在一旁。

    乱民之首轻蔑地踹他一脚,自与手下人商量:“我听闻汉王登基,尽免前朝之罪,呼吁众民归家,过太平日子。那汉王刘邦,天幕说他待臣子既寡恩又温厚,但对百姓总归不错,我们本也是被逼无奈,如今回乡等那吕后的‘耕者有其田’,岂不比整日潦草活着的好?”

    下属怅惘:“天幕也说了狐鸣鱼出……”

    “无事,”说话人一把搂住他,“你我这样的人,最初奋起,求的不就是活着过太平日子么。”

    众人说笑离去,有燕雀飞来停栖肩上,鸿鹄高飞四海,昏死的权宦在四下无人的旷野中失去气息,沦为腐肉,平民的火种埋下,炎光威慑每一位在朝官员,警醒着代代帝王。

    宫中初登位的汉王听闻异象,以为天幕再现,眺望远空,却只余篝火狐鸣,烈烈奉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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