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雪落云廷 > 第十章往时往事·沉醉
    好在雅舍阁楼里头,地方还挺大。展云让几个捕役跟着进去,看着那七八位小姐,可以走动、可以喝水,但是不许交谈,等待会儿要一个一个的叫出来问话。

    三人站在阁楼外头的草坪上,小段从袖中取出玉簪,又仔细看了看,一边抬眸看两人:“你们怎么看?”

    展云拿过簪子,眉心渐渐蹙紧,不一会儿,粉唇一抿,竟浮出浅浅笑容:“这簪子的出现,可有趣了。”

    小段唇角微勾:“这簪子上的血,更有趣。”

    赵廷嗤笑一声:“你们说,如果那梅花银簪是凶手第一次行凶时,不小心掉落在湖中岩石上的,那后两次再杀人的时候,他再用女子发间的簪子划伤人脸,还会那么不小心把簪子落在这雅舍里头么?”

    小段一边再次将簪子收好,目露深思轻轻点头:“

    我想,他第一次用簪子划人的脸,应该不是有预谋的。至少事先没想过用簪子。后两次么,就是轻车熟路了,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遗落在外头的。更何况是雅舍这么敏感的地方。”

    “所以,有人比咱们先一步知道凶手是谁了?”展云将手中扇子展开又折上,清秀的眉微蹙,面色也更难看了两分。

    小段沉吟片刻,缓缓摇头:“倒也不一定。”

    “怎么说?”赵廷挑眉。

    “咱们可以反过来想。”小段缓缓说道,抬眸与两人对视,“这簪子出现之后,引发了什么后果。”

    “咱们原先就怀疑,这凶手应该就出在雅舍里头。这簪子的出现,无疑帮咱们确定了这一点。”展云顺着小段的思路接着往下说。

    赵廷剑眉一扬:“不过即便没有这根簪子,我们也早就锁定雅舍。挨个查这些人,不过是早晚的事。”

    小段勾勾唇角,微微一笑:“你们没觉得,这簪子出现之后,逼得所有人都露出了真面目么?”

    赵廷正与小段面对面,本来正认真听他讲话,一边理顺案情,结果小段这蓦然一笑,可把赵廷笑得头都晕了。这人要是常笑,比如展云,虽然样貌生的好,笑起来自然好看,可终究经常见到,时间久了也就不觉得稀罕了。

    可到了小段这,笑一次可就太难得了。赵廷细细回想,好像从认识这人到现在,总共就见他笑过三次。第一次是在汴京的“状元楼”,他独自一人举杯饮酒的时候。第二次,就是早上那会儿和那个姓江的说话的时候。这第三次就是刚刚了。

    怎么说呢?这景越是稀罕,越难得一见,一般人就越是想看。小段很少笑,可一笑起来,却真是勾人的不得了!粉唇轻抿,本就微微有些翘的嘴角更往起勾,连带那双清冷沉静的凤眸都漾点星波,微翘的眼尾更带出两分冷媚,直看的人一阵心跳如鼓。

    小段本来这是正经问两人话呢,谁知道这话抛出去了,对面站着的两人没一个回话的,都傻愣愣望着自己。展云尚且还好一些,就这个赵廷,发愣就发愣吧

    ,眼神怎么还那么奇怪。小段心里头犯嘀咕,说这两人怎么老关键时刻掉链子!这正分析到关键点上,干嘛都走神啊!

    赵廷心里头那个翻腾啊,简直比提枪跨马要上阵杀敌那时候还澎湃,心说这家伙总算对自己笑一回了!不是对着空气也不是对着别人,是端端正正对着自己,笑得好温柔啊!虽然还带着那么点这人特有的清冷,可就是那清清冷冷的浅浅一笑,才特别有味道!赵廷正醉在那笑里久久难以平复呢,就听一边展云清咳了两声,赵廷瞬间回神,就见小段沉着一张脸,正冷冷瞪着自己。一边展云轻摇折扇,轻轻笑出了声。

    赵廷面不改色,剑眉一扬,侧眸瞟了展云一眼,理直气壮的出声问道:“刚才说到哪了?”

    小段懒得搭理他,转身进阁楼里头叫人去了。一边展云执起玉骨折扇轻轻敲了敲赵廷肩头,赵廷侧眸,展云唇畔的笑浅浅,弯月眸子里却笑意满盈:“怎么着,刚才想什么呢?那么入神,两眼都冒幽光了,跟狼羔子似的。”

    赵廷抬脚就踢,展云脚下一滑躲了开去,折扇轻摇,一边轻轻笑出了声。正要说什么,就见赵廷一个眼风扫过来,展云偏头,那位朱姑娘和小段两人一前一后往这边走过来了。

    刚刚在里面静静坐了一会儿,又喝了些茶水,朱巧怜也渐渐平复情绪,走到两人面前,深深一福,跟两人行礼。展云回礼,赵廷点了个头,又恢复平日里那般冷峻神色。

    小段也站到一边。三人又让朱巧怜把当时情形重新讲了一遍。“后来,我拖着她说要去见官,好几个人都拦着,说肯定是误会,王素蕾趁乱就拉着蓝兰往屋子里头走。那时候大家情绪都挺激动的,花瓶什么的也碰碎不少,屋里屋外都弄得乱七八糟的。我那时候怎么说,她们都不相信我,后来你们来了,我,我一时情急,说话口吻也就冲了些,让两位公子见笑了。”朱巧怜越说越不好意思,说到最后,螓首低垂,脸颊微红,一边又屈身跟几人陪了不是。

    小段在一边轻声说道:“麻烦朱小姐,待会儿进去

    了,把那位身穿粉裙的小姐叫出来。”朱巧怜点点头,翩然转身,身姿娉婷的走回阁楼。

    粉裙女子姓李,名叫李薇儿。女子一上来就

    又要解释刚刚发生的事情,小段摆摆手,眸光冷冷看向李薇儿:“李小姐,可还记得韩静怜这个人?”

    女子一愣,薄唇几次开开阖阖,眸光闪烁神色慌乱,点头又摇头:“记,记得。不过…我跟她不熟。”

    “不熟?”小段唇角微勾,“不熟也该知道,那姑娘是怎么死的吧?”

    李薇儿眉头紧皱,搁在身畔的手紧紧揪扯着裙外的罩纱:“知道。”李薇儿小声说道,“投湖死的。”

    “一月之内,雅舍接连三位小姐遇害,且都死在当年韩静怜投湖自尽的断桥边上。”小段微微停顿,就见李薇儿嘴巴渐渐张大,一脸惊惶的瞪着自己,小段又缓缓接口道:“李小姐,你说,这是巧合吗?”

    李薇儿连连摇头:“不,不可能的!不会的…”

    “怎么不会!”一边赵廷冷冷开口,薄唇轻抿,绽出一个危险的弧度:“李小姐,说不准,下一个遭殃

    的人,就是你啊…”

    暮春时节里,明媚的阳光下,李薇儿狠狠打了个哆嗦,腿一软,身子摇摇欲坠的当口,被小段一把握住手臂支撑住。李薇儿紧紧攥住小段的手,眼睛渐渐蒙上一层水雾:“公子,我,我真的没有…”

    小段点头,一双凤眸依旧清冷冷:“说说吧。三年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薇儿轻轻点头,双手仍紧紧攥着小段的手,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一般。慌乱、茫然、绝望,透过那双蒙雾的眼,随着她的叙述,一点点荡漾开来。“三年前的春天,我刚入雅舍没几个月。很多规矩都不懂。很多人都觉得,能进入这‘竹芗雅舍’,是一件再荣耀不过的事。因为那意味着,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针黹女红,你总有出众之处,才能进的了这扇门,成为‘竹芗悠然’的一份子。而从这里出去的姑娘,个个都入得好人家,嫁的不是富商巨贾,就是官宦人家。因为外面都传,‘竹芗雅舍’里的姑娘,不仅样貌出众,才学出众,而且温婉大方善解人

    意,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媳妇。”

    “可进来之后,我才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李薇儿说着,唇畔的笑益苦,细小泪滴滑落眼角,顺着脸颊缓缓流下:“说穿了,这雅舍,就是个人欺人的地方。要么,你自己有才,要么,你家里有钱,否则,你就会被人笑话死欺负死,而且还不能跟家里人说。”

    “这又是为什么?”展云眉心微蹙,“不喜欢这里,不来便是了。怎么这雅舍还松进严出么?”

    李薇儿笑着摇头:“那倒没有。不过这雅舍从建立那天起,就没有哪家小姐说来了几天便不来的。出了阁的姑娘,自然就不用来了,夫君家也不一定允的嘛。可都入了雅舍,好端端的也找不出个因由就说不来了,别人肯定要说闲话的。人家肯定会说,那么好的地方,那么优秀的一群姑娘,这人是没什么真本事还是性子不好相与啊,怎么就她待不下去呢!”

    赵廷冷哼一声,薄唇轻抿:“死要面子活受罪!”

    小段白了他一眼,这人能不能不老插话啊!赵廷扬

    眉,我这话有错是怎么的?

    李薇儿苦涩一笑,紧攥着小段的手也渐渐松开:“这位公子说的没错。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可这面子,不仅是我要,我家里的人,爹娘、兄弟姐妹、亲戚都要。其实在雅舍里如鱼得水的人,也就那么几个。其他人都是陪衬。模样长得不够漂亮,会被嘲笑。琴弹的不好、女红做的不精巧,也会被嘲笑。这些还都是次要的。入了雅舍,最要不得的,就是家里头穷。那位韩小姐,我刚进来时候,就听别的姐姐提起过,说她家头做生意亏了银子,没半月爹亲又去世了,现在是一穷二白,嫁不得什么好人家了。那时候我觉得她家就剩下她一个人,只比我大两岁,挺可怜的,就请她去我家里吃饭。第二天就被人拉过去说,以后可不能这样做了。”

    “那位韩小姐,是怎样一个人?”小段突然开口问道。

    “很漂亮,很温柔,写得一手好字,针黹功夫也好。就钱蝶幽那个什么异色双面,跟她的绣法一比,什

    么都不是。”李薇儿一哂,一边悠悠叹了口气,“就是性子太弱了,比那蓝兰胆子还小。别人欺负她,她一句嘴都还不上,就只知道一个人坐在那抹泪。可没想到,胆子那么小的人,最后竟然会投湖自尽…”

    “三年前那时候就在雅舍的人,如今都还有谁?”展云眉心微蹙,面上半点笑容都不见。

    李薇儿长叹一口气,悠悠说道:“死的那三人,我,王素蕾,朱巧怜,还有路婷。”

    “李小姐,待会儿进去之后,麻烦你叫王小姐出来。再有什么情况,我们会找你。”小段轻声说道。

    十一章故布疑阵·叙旧

    望着李薇儿走远的身影,展云的弯月眸子渐渐染上阴霾,平日里清朗悦耳的嗓音,此时也添了两分暗哑:“我原以为,只有江湖纷乱,官场肮脏,呵…是我把这些姑娘想的太简单了么?”

    “人心复杂,处处皆江湖。”小段淡淡说道。展云抬眸,正望进小段那双眼,不觉微微一愣。那一双清冷凤眸,无嗔无怨,不喜不怒,仿佛山中冷泉,明澈

    清盈,静静流淌。

    三人都

    没有再说话。抬头,就见一位女子身穿一袭湖绿衣裙,小心迈过门槛,身姿轻盈的朝这边走来。跟三人行过礼,王素蕾站直身子,一双手紧紧攥着裙摆,秀眉紧紧蹙着:“你们真的要抓兰兰走吗?那根簪子,真的是兰兰捡到的。她不可能杀人!她胆子很小的…”

    展云摇摇折起来的扇子,示意她不用多说:“凶手到底是谁,我们自会查明。叫王小姐来,是有几句话要问。”

    王素蕾抿抿唇,面上沉郁,眼眸半垂:“问吧。”

    “王小姐,这钱小姐生前佩戴的玉簪出现在雅舍,足以证明戕害三位小姐的,正是雅舍中人。”小段微微一顿,细细端详眼前女子神色:“既然王小姐坚持认为蓝小姐不是凶手,那,依王小姐看,谁更有可能是凶手?”

    王素蕾眉皱的更紧,小麦色的面容上显出几分恼怒:“公子这话,可是在试探些什么?”

    小段唇角微勾:“不是试探,而是询问。王小姐知道便答,不知道,可以不答。”

    王素蕾垂眸,面上神色阴晴不定,半晌,方才轻启朱唇:“我说出的线索若是有用,是不是你们就不抓兰兰了?”一边赵廷一听这话,漆黑眼眸闪过一丝光芒,这女子,倒是挺讲义气的!话头话尾都兰兰兰兰的念叨,在“竹芗雅舍”这样的地方,倒甚为难得了。

    “如果我们查出真凶另有其人,兰兰姑娘自然不用跟我们走。”小段勾唇,缓声说道。

    “那要是今天找不出真凶,那…”王素蕾急的脸都白了,一双眼惊慌的望着小段。

    “那就只能委屈蓝小姐到大牢里面住一晚了。”展云温声接口。

    王素蕾咬牙,一双眼隐隐浮现泪意:“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抓不到真凶,就让兰兰去顶罪!你们…”

    “王小姐。”小段冷冷开口:“按照朱小姐方才所

    讲,蓝小姐确有很大嫌疑,在案情没有新进展之前,为了保证各位小姐的人身安全,我们有理由扣押她。”

    王素蕾张口,正要争辩些什么,小段又接着说道:“如果蓝小姐不是凶手,把她关押在官府大牢里,对她的安全也是一种保障,不是么?”

    王素蕾一愣,显然没想到这一层,不觉呆呆点了点头。踟躇片刻,王素蕾方才懦懦开口:“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只是猜测。”

    见三人都望着她,似是鼓励她继续说下去,王素蕾咬咬牙,小声说道:“我只知道,雅舍里头,好几位姑娘都对居士有着不一般的情愫,暗地里争风吃醋,互相使绊子的事也做了不少…”王素蕾一双手揉搓着湖绿色的裙褶,“我只是猜测,她们三个的死,或许跟这个事情有关…”

    展云点头,唇畔漾出浅浅的笑:“多谢小姐提点。王小姐不必担忧,如果真不是蓝小姐做的,那她很快就会被放出来。”

    王素蕾点点头,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兰兰身子不好。监牢那个地方,又冷又潮的,我真怕她挨不住…”

    展云又轻声安慰几句,就让王素蕾回阁楼侯着,顺便叫下一位姑娘出来。几位姑娘一个接一个的出来,问过话,又都进到阁楼里坐着。

    此时天色渐晚,日已西斜,三人小声商量几句,展云一人进了阁楼,嘱咐几位小姐,近几日先不要再来雅舍,最好也不要出家门,待案子破了,再一切恢复正常。蓝兰先由两位捕役带回衙门,暂时扣押在官府牢狱。另外几名捕役,负责送几位小姐安全返家。

    待众人都离开,展云转身步下台阶,浅浅笑着朝两人走去,未妨脚下踩到一角软软的物事。展云弯下身子,拾起那本书,不禁弯起嘴角,是一本《花间集》。

    展云向来爱书,一边微微笑着,一边伸指掸掸书籍左上角的灰尘。随手一翻书页,一张浅黄色的笺纸顺着书脊滑落下来,展云伸指夹住,定睛一看,唇畔笑

    容渐敛。又匆忙翻查诗集的头几页和最后几页,就见扉页右下角,端端正正写了“周婉潇”三个楷字。

    那两人也觉察出展云神色不对,快步走了过来。展云将诗集和笺纸分别递给二人。小段和赵廷看罢,同时出声:“宋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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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段,你先坐。鱼我已经做好了,还差两个炒菜,很快的!”一进门,江城就招呼小段在桌边坐下歇着,转身去后头炒菜去了。

    小段依言坐下,端起桌上的茶壶,往一只杯子里倒了些热茶。一边喝着,一边细细思索这两天查到的线索。刚刚三人拿着那本《花间集》和那张浅黄色笺纸,一路赶到两条街外的宋乔家,敲了半天门都没有人应。据隔壁的大婶说,这宋乔,是今天一大早就出了门,具体去哪了不知道,不过一直没见他回来。

    又枯等半个时辰,仍旧不见人影,三人这一下午是

    连口水都没顾得喝上,一看时辰也不早了,就先回来了。反正城门那边一早就打过招呼了,人是跑不了。明天一早再过来就是了。

    小段正端着茶杯想得出神,就见眼前身影一晃,江城已经端着一盘子鱼和两碗白饭走到桌前,搁下碗筷,咧嘴笑道:“先别琢磨了,快趁热吃!尝尝我这醋鱼

    做的,跟从前比有没有退步啊。”

    小段唇角微勾,拿起一根筷子沾了点汤汁,含入口中,舌尖儿一舔,酸甜微咸的香浓味道便在口中蔓延开来。放下筷子,小段微微一笑:“江大哥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是小段你越来越嘴甜了。”江城一听,笑得一双眼都弯成了月牙,转身去又去后头忙了。

    不一会儿,江城端着两盘素菜出来了。将盘子往桌上一撂,转身走到床边,弯腰从床底下拎出一只泥封的严严实实的酒坛子。江城抱着酒坛子坐到小段对面,一边开封一边笑着说道:“这可是前些日子我好不容易才淘换到的‘玉练槌’,陶先生追着我讨了大半

    个月我都没给。这些天每天一见到我就两眼冒光,一个劲儿的问我喝了没喝了没,嘬着牙花子问我到底是什么味,可笑死我了。你说他都多大的人了,成天跟个小孩似的…”

    小段唇角微勾,一边夹了口白饭送入口中,细细嚼着,静静听江城说笑。江城从桌上取了两只空杯子,澄碧如玉的酒液汩汩流淌入杯中,顿时,一股子浓郁香醇的香气漂浮在空中。江城举起杯子刚要敬酒,手一顿,停在半空,很是懊恼的皱起眉心:“糟糕!我忘记你肩膀上的伤了!这酒还是先别——”

    “无碍。”小段端起酒杯,轻轻一碰江城手中的杯子,一口就饮尽半杯,悠悠吐出一口气:“‘玉练槌’果真名不虚传。这么好的酒,就是内伤吐血也要先喝上三大碗!”说着,又将剩下那半杯一饮而尽。

    江城看的直摇头:“小段,你这性子…”

    小段抬手抹抹唇角,浅浅一笑:“江大哥,谢谢你。”

    “说什么傻话!”江城抿了口酒,执起筷子夹了口

    菜,一边嚼着一边叹了口气:“你一个女孩子家,又是看尸体又是追犯人,这么多年,太不容易了…”

    小段刚要伸手拿酒坛子,江城已经先一步举了起来,帮小段斟满:“慢点喝,喝太快伤身。”

    小段点头,端起杯子,又是一大口。江城抬眸,叹了口气:“小段,明年你就二十岁了。别的不说,你总要为自己想一想。你一不是官府中人,二不是哪个道上混的,这破案子追犯人的事,危险不说,还到处结梁子得罪人。将来一旦撞上个大的,你两边不是人,到时候可没谁会站出来护着你。”

    小段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又抿了口酒,才轻声说道:“我知道。可我总要养活自己,不破案子,我还真不知道自己会些什么。”

    江城夹了口米饭,又往嘴里放了块笋丁,一边嚼着一边说道:“你就没想过嫁人?”

    小段这次是真的笑出了声,抬手抵额,清冷的声音里渐渐染上一丝哑:“嫁人?我这辈子,想都不用想。”

    宽大的衣袖顺着小臂滑下,露出左手手腕上那串珠子。江城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串手链,也不是第一次难忍唏嘘。那串珠子,一半是晶莹润泽的白玉,一半是蕴藉着淡淡异香的白檀木。就仿佛小段这个人,一半优雅大方如同大户公子,一半落拓不羁仿佛江湖客。更令人想不到的是,这样一个人,竟然是一位女子。

    江城忍了又忍,终究是将溜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每个人都有故事,都有过去。就像小段从来不问自己为何三十好几仍不娶亲,自己也不去问小段为何女扮男装行走于各州府间靠破案子赚钱混日子。自己过往那三十来年,没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却依然有些不堪回首。而小段的过去,必定是异于常人的艰辛坎坷,否则好端端一个姑娘家,怎么会沦落到要女扮男装靠抓犯人混口饭吃的境地。所以,既然小段不提,自己就不该问。

    江城做菜的手艺很好。鲤鱼肉质鲜嫩肥美,蘸着酸甜口的汤汁细细嚼着,特别下饭。两碟素菜,一盘子青豆马蹄竹笋丁,一盘子芡汁豆腐香菇丁,既清新又

    爽口,正是极好的下酒菜。两人推杯换盏,边吃边喝,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江城私底下话还是挺多的,讲起故事来,又带着三分调侃两分戏谑,听着让人忍俊不禁。小段一杯接一杯的饮酒,每隔一会儿就被江城逼着夹菜吃饭,也渐渐松弛下来。一直微微有些僵硬的身躯逐渐放松,一双凤眸也不似平日那般清冷,唇畔一直带着清清浅浅的笑。

    江城又抿了口酒,眉心微蹙缓声说道:“小段,那两个人,你最好保持距离。一看就不是好招惹的。尤其是那个姓赵的…”

    小段点点头,咽下口中的菜,轻声说道:“我知道。”

    “那个赵,赵廷是吧?”江城求证似的看了小段一眼,一边舀了勺豆腐:“我总觉得,他看你的眼神有些怪,这个你可要提防了。”

    小段举至唇边的手一顿,轻轻点了个头,又一口饮尽杯中酒。两人又拉拉杂杂的聊了好一会儿。江城起

    身收拾碗筷,小段要帮忙,江城推着他往外走:“时辰也不早了。你住的客栈离我这不近吧?快回快回,明天一早不还要去查案子么?赶紧回去睡觉去!”

    小段被他一路推出大门,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我这就走。今晚多谢你了,江大哥。明天见。”

    江城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快走。小段转身,缓步行着,一路走回客栈。

    十二章斯人已逝·碎片

    小段步出客栈,走到第一个岔路口,就见那两人已经站在那,一个宽袍大袖白衣翩翩轻摇折扇,一个一袭交领右衽墨色窄袍负手而立。一看见小段,展云连连招手,小段点头,加快脚步走到两人跟前。

    两人一左一右走在小段两边,展云将手中扇子一敛,侧头打量小段脸色。面色是苍白了些,可精神着实不错,眼下也没有暗影。看这样子,昨晚休息的应该还不错。小段侧眸,展云有些慌张的开口:“呃…小段,你昨晚上…那个药,你用了没有?还好用吗?”

    小段点头:“很有效,谢谢。”

    展云一听这句“有效”,心中一喜,刚要说些什么,就闻到一股子又香又浓的鸡汤味,转过头往前方一看,才发觉刚刚跟着小段一路走,已经到了一个馄饨摊前。

    “你们吃早饭了么?”小段找了一处空桌子,坐在一边长凳,抬眸问两人。赵廷和展云压根就没想起早饭这码事,一时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展云刚刚只顾跟小段说话,询问他的伤势。赵廷一边听两人交谈,一直琢磨昨晚上小段跟那个姓江的大叔吃饭喝酒的事。

    小段见两人又发愣,暗叹一口气,捺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两人同时回神,动作整齐划一的摇头,四只眼同时冒光,这馄饨汤闻着好香啊!小段真是厉害,老能发掘好吃又便宜的地方。

    要了三碗馄饨两屉小笼包两碟子酱菜,小段静静坐在那里,凤眸半垂,又不知在想些什么。坐在对面的两人都有些无奈,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忒不爱说话。别人要是不主动搭茬,估计他自己一人坐上一整天可

    以一句话都不说,也不嫌闷的慌。别人主动找话说,还得看这话茬有没有意思,否则人家也是不屑接的。

    其实这不爱说话,有人是天生的,有人,则是后来慢慢忍出来的。小段有时酒喝的多些,回想起九岁之前的自己,常常第一个动作,就是抬手摸脸。小时候,娘亲总笑话她,说女孩子家家,这么爱说爱笑不好,小心将来婆家不敢要!要矜持温婉,少说多听,笑不露齿,莲步轻移,方才有大家闺秀之风范姿仪。

    小段抬手抚额,是昨晚酒喝的太多了么?一大清早的,怎么又想起那些事了呢!那些事,如果说十年前仍念念不忘执着记恨,那么七年前,就该随着一掊黄土掩埋地下,从此无论人间地狱,都再不应该挂怀胸间。

    “公子,你的馄饨。今天带朋友过来呀?”热气腾腾的馄饨汤摆在面前,小段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干涩,太阳穴也隐隐作痛,一边点头,轻声道谢,心里头却暗暗埋怨自己,果然昨晚上不该再喝那瓶酒。昨晚从江城家里头出来,走到客栈门口了,小段只觉胸间窒

    闷无处发泄,一咬牙转身去了城东的夜市,买了瓶“蔷薇醉”回来。一路走一路喝,走到客栈门口,酒就见了底。回到屋子,鞋子都没脱,倒床上就睡着了。

    还好每晚不论休息如何,第二天一早都会准时醒来。小段用冷水洗了把脸,擦过身子,又用细盐刷过牙齿,喝了杯凉水。脑子清醒了些,从怀中取出昨日展云赠予的药瓶,往左肩上的伤处涂了些药膏,从包袱里取出一件淡青色的长衫换上,束好头发,便急匆匆出门了。

    “昨晚酒喝的太多了吧?”赵廷咬了口热腾腾的小笼包,一边嚼着,一边细细打量小段脸色。

    小段没出声,只静静吃着馄饨。赵廷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小段回答,剑眉越蹙越紧,心里头老不舒坦了。这要是换了从前,自己开口,对方不抬头不答话不搭理人,自己那王爷脾气一上来,早掀桌子走人了!可到了小段这,一看他那沉静若水的面容,清冷冷的凤眸,微微抿紧的小嘴儿,赵廷叹气,还真是越看越没脾气,只能自己心里头憋屈了。

    卖馄饨的小丫头一见到小段来,本来挺高兴的,一趟两趟的把馄饨和包子送到三人跟前,又跟小段搭话。可公子今天脸色不太好,比平日还苍白两分,粉粉的唇瓣也没有半点血色,自己跟他说话,他也不吱声,对桌坐着的那个穿黑色长衫的公子眼神好凶。小丫头扁扁嘴,看来今天是没机会跟那位公子说话了。

    蘸着乌醋和切的细细的姜末和芫荽末,赵廷几乎一口一个小笼包,不一会儿,一屉包子就都吃完了。抬手招呼穿红衣的小丫头再来一屉,转脸就见小段瞟了自己一眼,神情颇有些嫌弃。赵廷剑眉一扬,侧眸看看展云,展云浅浅一笑,一边舀起一只馄饨:“我这些就够了。”

    赵廷抽抽嘴角,臭小子!平日里明明跟我差不多饭量,怎么今天一屉包子一碗馄饨就够了?分明是让爷下不来台么!还有对面那家伙,瞪什么瞪?你就是吃的太少,才长得那么单薄好不好!个子倒是不矮,只跟爷差了半头。可看看那腰,那手腕,还有那天露出来那截小腿,简直比人家大姑娘还瘦,哪有点男人的

    样子!

    小段哪里知道自己只抬眸瞟了一眼,就让人赵小王爷想了那么多。他只是觉得,快些吃完,好能赶紧过去宋乔家找人。谁知道自己半碗馄饨下去,饭都吃一半了,这人又要了一屉,还吃个没完了!

    三人各怀心思,静静吃完后半顿饭。临走时,赵廷看到那红衣小丫头眨着一双大眼直

    盯着小段瞧,薄唇轻抿,心里狠狠咒骂一声。臭小子,一天到晚招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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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乔仍旧是一袭微微有些洗旧的白色长衫。开门时,望见门外站着的三人,面上并无半点惊讶神色,也没说话,只微微侧身,请客人先进去。

    微亮天色里,宋乔有些苍白的面容上尽是疲惫之色,眉间褶皱更深,仿若天上寒星的眼眸染了淡淡的红,似是一夜未眠。三人在圆桌边坐了,宋乔拎起茶壶

    ,走到屋外去添了些热水,折身回到屋内,一边为三人倒茶,一边沉声说道:“前些日子新下来的明前,并非上品香茗,不过叶芽很嫩,口味也挺清新。”

    小段轻声道谢,接过茶杯轻抿一口,又四下看看屋子,不禁唇角微勾,这宋乔,倒真是个风雅之人。展云收起折扇,接过杯子轻抿一口,温声赞道:“果然清甜绵延,虽非上品,却属难得。”

    唯独赵廷接过茶杯却没有喝,将茶杯往桌上一撂,冷冷开口:“昨晚在门外枯等居士甚久,不知昨天一整天,居士都在忙些什么。”

    这话问的很直,也很失礼,可宋乔似乎并不介意。捧着茶杯饮了一口热茶,宋乔牵牵唇角,唇畔两抹笑痕更深,眼中伤痛之意却愈浓:“昨天,是一位故人的祭日。我去城外西郊的雾霭坡,陪了她一天一夜。”

    小段放下茶杯,一双凤眸清冷冷与宋乔对视:“居士可方便透露这位故人的名姓?”

    宋乔悠悠一笑,修长食指轻轻摩擦杯壁:“你们不

    都查出来了么?不然怎么会来这找我。”

    “我们没有查,只是猜测。”小段声音更冷。

    “居士的意思,是承认与韩静怜小姐曾经私交很深了?”展云一双弯月眼眸眯了眯,面色微沉。

    宋乔唇畔笑意更浓,一字一句的说道:“不是私交很深,而是曾经私定终身。”

    “那你可知韩静怜当年为何投湖自尽?”赵廷开口问道,一双漆黑眼眸定定看向正垂眸饮茶的宋乔。

    宋乔手微微颤抖,始终亮如辰星的眼眸渐渐蒙了一层雾。透过这层雾,旁人看不清他眼中神色,他也看不真切面前景象。又饮了一口热茶,宋乔轻轻阖上眼,任泪水在眼眶流转,最终消失不见。

    沉默半晌,宋乔方才出声:“知道。”他睁开眼,却依旧没有抬头,望着杯中盈澈茶水,伊人娇美柔弱的面容再次浮现脑海,软糯娇甜的嗓音仿佛又在耳畔响起:“宋大哥,你要快些回来呀。”

    宋乔蓦地抬眸,却将目光投向门外,天已大亮,湛蓝湛蓝的天空,大朵大朵的白云,正是天朗气清的好

    日子。只是,斯人已逝,风景再美,却无人共赏。怜儿,你怎么就那么傻呢?宋乔淡紫色的唇微微颤抖:“她曾经写了封信给我。不过却是托人在她…在她过世之后半年才寄出去的。信里头提到了她爹爹亏了生意家财散尽的事。她说,她自觉配不上我,怕是等不到我回来了…”

    宋乔深深吸了口气,低沉的嗓音里染了一丝暗哑:“我考中第三名,赐同进士出身,可以衣锦还乡回来迎娶她了,她却不在了…”宋乔没有再说话,亮若寒星的眼眸水光隐隐,唇畔却一直悠悠笑着,明明那般孤高淡漠的一个人,此时面上神情,却让人不忍注视。

    展云最先打破沉默,从怀里取出那册《花间集》,以及那张浅黄色笺纸,搁到宋乔面前:“居士。”

    宋乔眸光闪动,先拿起那册书,翻开扉页,手指轻轻拂过“周婉潇”那三个字,抬眸看向三人:“这书,是我前些日子陪周姑娘一起买的。怎么了?”

    赵廷伸指瞧瞧桌面,示意他看那张笺纸。宋乔放下

    书,拿起纸张,眉心渐渐蹙紧,唇畔的笑却益苦。半晌,宋乔方才开口,低声说道:“的确很像我的字。但,的确不是我写的。”

    见三人都静静望着他不说话。宋乔苦笑,放下杯子,起身走到一边的书架,随手撤出几本书,递给三人。

    有人说,鉴别一件东西是否为赝品的最好方式,便是拿出那件真品作比较。三人各自捧了一册书,对照书中空白处宋乔书写的字迹,再看那张笺纸。果然,虽然模仿有六七成相似,但笔迹撇捺之处多有不自然的停顿,似在迟疑什么。很明显,写这字条的人,是对照着宋乔的字迹在模仿,虽然已经练得相当纯熟,但下笔时,仍然有些小心翼翼,似乎不够自信。

    “你的字迹很容易就拿的到么?”展云清秀的眉微蹙。

    宋乔笑得有些无奈:“我看书时,习惯在一边作些题注,有时兴之所至,还会写一些自己的想法。雅舍里好些书,都是我直接从家拿过去的。再后来小姐们

    集钱新添置的书,我也曾拿回家看过。所以…”

    展云点头,表示理解。赵廷却一直薄唇轻抿,盯着宋乔看。宋乔也不在意,拿起茶壶又倒了一杯茶,端起来缓缓喝着。

    “宋居士,你可知道,雅舍里多位小姐对你芳心暗许,背地里为着你勾心斗角。这次的事,便是有人模仿你的笔迹写了字条约三位姑娘在夜晚出门,断桥相见,方才一次又一次得逞杀手

    。”赵廷冷冷望着宋乔,唇角微勾,笑得有些残酷。

    宋乔放下茶杯,镇定自若的看向赵廷,唇畔的笑渐渐淡了,眉间褶皱越来越深。半晌,宋乔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我不过是个落魄书生,她们却个个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姐。那种所谓的爱慕,不过是少女时候的懵懂情怀罢了。过些时日,她们嫁作人妇,或者有了喜欢的男子,自然就把我忘在脑后了。我的确有所觉察,却从未放在心上。这辈子,我不会再娶任何女子。”

    赵廷冷笑一声,一边剑眉高挑:“人都死了,居士

    说的倒是轻巧!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这次的事情,居士并非半点责任都没有。那‘竹芗雅舍’,我看也没甚必要再办下去了。”说完,赵廷起身出了屋子,大步走出庭院。

    展云一边收拾好桌上的书和笺纸,一边温声说道:“这几本书我们也要一并带回府衙,当作证据。过两天会派人还回来给居士。”

    宋乔点头,示意无妨。小段一直紧皱着眉没有说话,临离开了,又转身,定定看向宋乔。宋乔被那双清冷凤眸注视,不禁微微一怔。小段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和展云一起离开了。

    十三章请君入瓮·默契

    三人在城北的岔路口分行。展云要去李薇儿和朱巧怜府上,赵廷回衙门找人,小段则要先走一趟钱府。

    当晚,戌时三刻。

    断桥湖畔。

    一位身穿粉裙的女子手提着一盏灯笼,站在湖边,一动不动望着黑幽幽的湖面。身后,有人放轻脚步,

    悄然靠近。手握剪刀狠狠朝女子背心刺下的同时,那位身穿粉裙的女子蓦地转身,手上灯笼一松,抬手牢牢攥住女子急欲行凶的右手手腕,另一条手臂紧紧锢住女子腰身,不同于女子的粗犷嗓音在静谧夜色中嘹亮响起:“展大人,陶先生,捉住了!捉住了!”

    蹲在树丛后方一直静静注视的众人呼啦啦站起来一排,十几名捕役最先围了上去。有人小心取下女子手中剪刀,有人拿出绳子,将女子双手负后捆了个结结实实,还有人站在一边望着男扮女装的小方一个劲儿笑,一边还拍着一边大方的肩膀:“哎我说大方,你弟弟扮成大姑娘,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的!方小姐,肯不肯赏脸,陪哥几个一起喝个酒庆祝一下啊?”

    身穿粉裙的男子一张脸涨的通红,抬脚就踹那个嘴欠的捕役。一边追着那人跑,一边还不忘回头跟大方告状:“哥,他调戏我!陶先生,这主意是您出的,您可得为我做主啊!”

    老陶抹着嘴上那两撇胡子,一边呵呵笑出了声。一直没开口的小段倒是先出声了:“谁有帕子,赶紧给

    她塞嘴里。”

    一边大方瞟了眼脸色惨淡闭眸不语的女子,皱了皱浓黑的眉:“不用吧。她一个女孩子家,这样绑着,就已经够…”

    “她要是咬舌自尽了,你负责?”小段冷声打断大方的话,一双凤眸冷冷瞪着眼前男子。

    大方一噎,一边没好气的瞪了小段一眼,抬手招呼一边哥们儿寻么帕子给女子塞上。

    一边展云但笑不语,心说小段这人,心思倒是细腻。老陶抹了抹胡子,一边暗暗点头,这孩子办事,靠谱!

    一行人押着女子一路走回杭州府衙,李青澜连夜升堂,同时让人把蓝兰也从狱里提了出来。蓝兰头发蓬乱,一双大眼哭得又红又肿,嫩嫩红唇被她咬的满是斑驳血迹,一边走一边落泪,楚楚可怜的模样看的人一阵唏嘘。

    一入公堂,蓝兰抬眸就看到双手反绑跪在地上的女子,小步跑着上前,一下子坐倒在女子身边,抱着她

    呜呜哭出了声:“蕾蕾姐,你怎么这么傻!”

    王素蕾此时双手被绑,没法回抱她,口中紧塞着帕子,也不能开口安慰,只一双眼泪光隐隐,面上神色却一片宁静。

    李青澜一拍檀木界方,站在两边的捕役手杵水火棍,一边有节奏的敲击着脚下地面,一边齐声高呼:“威——武——”同时,有人将“回避”、“肃静”两面木牌搬出来,放在公堂门口。

    此时虽已近亥时,街上行人却并不稀少。杭州城晚上没有宵禁,城东头还有热闹的夜市,虽然不比汴京繁华,老百姓夜晚的生活也还是挺丰富的。刚才展云他们一行人押着身穿一身暗色衣裙的王素蕾走回府衙,虽然已经刻意避开人多的街道,但仍旧引起不少路人的注意。毕竟,这案子前前后后拖了一个来月,整个杭州城都传遍了。这一见衙门众位捕役出动,捆着一名女子往府衙方向走,旁边还跟着陶主簿,老百姓三三两两扎在一堆,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也一路远远跟着,往府衙方向走来。

    李青澜还未开口,堂下跪着的王素蕾倒是先出声了。口中的帕子被蓝兰小心抽出,王素蕾动动唇,舌根微微有些麻,此时却也顾不上别的,仰起头与李青澜对视,大声喊道:“李大人明鉴,人是我杀的。三个人都是。跟蓝兰半点关系都没有,求李大人放过她!”一边说着,一边艰难的弯下上身重重磕头。

    跪在一边的蓝兰刚要说什么,王素蕾已经抬起头,警示的瞪了她一眼,一边轻轻摇头。蓝兰狠狠咬唇,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个劲儿的往下掉。

    李青澜眉头微皱,

    看了眼站在一边的小段和展云,沉声说道:“哦?王素蕾,你说人是你杀的,可有什么凭证?本官可要先跟你说明,如你所言有半点虚假,即便你没有杀人,也是免不了要挨一顿板子的。”

    王素蕾跪得笔直,重重点头,声音没有半点颤抖,面上一派沉静从容:“民女知道。您可以派人去我家,证据就在我屋子床下的一只包袱里。”

    李青澜刚要下令,就听堂外传来一道冷冷声线:“李大人,东西已经找到,不用麻烦了。”说话间,赵

    廷已经走到小段和展云身边,一双漆黑眼眸如同墨玉,光泽耀眼,眉宇之间不见半点疲惫,薄薄的唇微弯,看样子心情大好。只是发丝微微有些凌乱,墨色衣袍的下角沾了些泥土,一双苍灰缎面云头靴也尽是尘土。

    见小段垂眸,似是在盯着自己的鞋子看,赵廷喘了口气,有些无奈的出声解释:“一下午就带着那些人在后头那片山坡找,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东西却已经被人取走了。刚刚你们去捉人,我就带着他们去王府走了一趟,果然,东西就在她屋子里。”

    跟在赵廷身后进来的捕役已经把那只红褐色的包袱递到李青澜面前,坐在不远处的陶先生也起身走过来。打开包袱,就见里头都是手环坠子一类的首饰,还有三件女子贴身穿着的软薄肚兜,上面还染着斑斑血迹,有的已经变成了深褐色。陶涵之转身回到自己桌边取过几页纸,又走回来细细对照,神情越来越严肃,一边跟李青澜轻轻点头。

    李青澜从手边拿起两张淡黄色笺纸,递给陶涵之。

    老陶放下手中纸张,取过笺纸走到王素蕾面前:“这也是你写的?”这两张笺纸,一张是那日展云无意从那册《花间集》中发现的,一张则是今天一早,有人搁在一只信封里,让李府的门房交给李薇儿的。

    王素蕾沉声答道:“是。笺纸是我模仿孟莲居士的笔迹写的,约她们三个在断桥边上见面。然后我就摁着她们的头将她们三人活活溺死,最后又从她们头上取下珠钗,划花了她们的脸,摘下所有首饰,还剥开她们的衣服,取走肚兜。”

    “动机呢?你为何要杀那三人?”小段一直静静注视着王素蕾的眼,待她详细说完犯案过程,便出声质问。

    王素蕾咬牙,侧眸看了蓝兰一眼,双眼渐渐蒙上一层水雾:“因为她们欺负蓝兰。”

    “就这么简单?”坐在堂上的李青澜皱眉问道。

    “就,这,么,简,单…”王素蕾一字一句的重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最后一个字说完,竟低低笑出了声:“就这么简单?呵!你们去试

    一试,就知道,究竟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那些女人,根本就是杀人不见血!当年韩静怜好好一个姑娘,被她们欺负的连门都不敢出,最后想不开投了湖。兰兰比她们漂亮,比她们聪明,比她们有才气,什么都比她们好!却只因为家里头穷了,每日在雅舍里被她们呼来喝去,干这干那,早上要早早来了,给她们泡茶、准备点心,把书卷摆出来,晚上天都黑了也不让她回家,非说阁楼三层的书架需要整理…”

    王素蕾咬牙切齿的细数着那几人的罪状,听得衙门外的老百姓唏嘘不已。原来雅舍里的姑娘都这么刁蛮啊!真看不出来啊…那周小姐平日里说话轻声细语,看着挺温婉大方一姑娘,怎么到了这王小姐口中,简直就是一女霸王啊!

    “前些天,兰兰从后山捡到一只腿受了伤的小白兔,把它抱回雅舍里养。过了几天,那兔子腿上的伤好了一大半,一瘸一瘸的都能走路了。谁知道有一天下午,我和兰兰到了雅舍,却发现她们几人围着那只木箱,小兔子死了。就是你们大家口中那位娴淑温柔的

    张小姐,拿一根废了的琴弦把那只兔子给勒死了!”王素蕾说着,唇畔的笑益加讽刺,一双眼满是憎恨厌恶:“问她为什么,她说明明说好了今天蓝兰要早些来给大家把书本准备好,待会儿居士来了要讲乐府诗的。既然蓝兰没把大家的话放在心上,还到的比大家都晚,这就叫杀鸡儆猴,看她长不长记性!”

    本来说着说着就讲到一只兔子上去,在场所有人都有些不解。可听完王素蕾的话,就连站在一边的捕役都有些听不下去了。一个捕役小声嘀咕了句:“这都什么大小姐啊!还才女呢,简直是恶妇!谁娶了谁倒霉…”

    陶涵之侧眸瞪了那捕役一眼,示意他公堂之上不许随便开口。那捕役抿了抿唇,很是不甘愿的半垂眼眸。

    王素蕾一直絮絮叨叨的讲着,越说面上神色越是激愤,一边蓝兰只静静抹泪,低垂着脸,半散开的发遮挡住一半脸庞,让人看不清她面上神色。待王素蕾的叙述告一段落,小段盯着蓝兰,冷声开口:“这么说

    ,蓝兰小姐是半点不知情了?”

    蓝兰肩膀一抖,缓缓抬起头,小鹿般的大眼满是迷茫与惊慌,嫩嫩红唇轻颤,几次张口,却没有说出一个字。一边王素蕾快声替她答道:“是。蓝兰她什么都不知道。我早说过,蓝兰胆子小的很,她绝不会杀人的!”

    小段唇角微勾,望着蓝兰半掩在袖见,微微颤抖的双手,轻声说道:“是吗?蓝小姐,银钗划上人脸的感觉如何?狠狠滑过一道,鲜红的血就流出来了,

    再划第二下,就容易多了。手沾上鲜血的感觉如何?温温热热的,还有些黏稠,很刺激吧?刺激到你有些惊慌失措,一失手就将银钗扔进了湖里。那晚是第一次,你们一定走得很晚,找了半天,却没有找见那支钗…”

    小段一边说,一边踱步到两人面前,一双凤眸仍然清冷冷,微抿的粉唇勾出的弧度,却有些渗人。蓝兰只呆呆望着小段,羸弱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连连摇头,语不成调的抖声说道:“你,你…”

    一边王素蕾往前一挡:“你凭什么污蔑兰兰,你有证据么?不许你信口雌黄!兰兰那么…”

    “蓝兰那么胆小,不会杀人的。”小段替她把后面的话说完,又接口道:“她是没有杀人,可她参与了你杀人的全部过程。你原先只想把人溺死,划人脸的事,却是她做出来的。所以你们才会把那些女子身上的首饰都摘走,并且拿走她们的贴身衣物,想要掩饰成被男子侵犯并掠走身上财物的假象。”

    王素蕾眼皮直跳,额上青筋隐隐抽动:“你!”

    “我有证据。”小段从袖中取出一方绣了一半的帕子,在二人面前展开,又转身,让已经坐回自己位置的陶主簿和李大人看清,“这方帕子,是三日前钱小姐出事那天上午绣的。按照她的贴身丫鬟所说,这‘翠柳荷塘’,钱小姐绣了整整一个上午,可也只完成小半幅。”

    小段又转身看向蓝兰,话只说了一半,可姑娘小脸儿已经先白了三分,一双大眼惊恐的瞪着小段,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小段勾唇,又接着说下去:“我记

    得第一次见到蓝小姐的时候,是两日前的晌午过后。那时,蓝小姐也在绣一方帕子,也是这异色双面的‘翠柳荷塘’,可我记得,那时候蓝小姐已经要绣完了,就差收针滚边了。”

    小段微微停顿,又转身看向堂上众人,两日前,最先赶到断桥边上的是府衙的人,可那时虽然已经发现尸体,却仍不能确定死者身份。我们是到了将近晌午,才知道死的人是钱小姐。试问,蓝小姐如何未卜先知,一大清早起来,便为死去的好姐妹绣起了帕子?”

    蓝兰紧咬着下唇,一双大眼欲诉还休,泪意满盈,一边王素蕾冷笑一声,紧绷的身子微微松弛了些:“那帕子早就烧了。你现在是空口说白话,无凭无据。”

    “是啊,真可惜。帕子烧了,蓝小姐对出的那个对子,在周小姐死之后的第二天晚上,在你们去湖边祭奠的时候,也烧了吧?”小段微微蹙紧眉心,看着蓝兰:“蓝小姐,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宁愿

    跟死人怄一口气,也不愿让在场众人知晓你的才气么?异色双面,你也会绣,而且绣的绝不比钱蝶幽差。所谓的千古绝对,你也对的工整。想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蓝小姐是样样都不输咱们杭州城盛名在外的周婉潇周大才女了!可全杭州城的百姓只知道周婉潇,不知道你蓝兰,即便她死了,大家提起来,那才女之名还是顶在她的头上…”

    “她才不是什么才女!”蓝兰一双大眼闪耀着熊熊火光,说着就要站起身来跟小段争辩:“她那个对子有什么?不过是抄袭前朝雅士的诗作罢了!我就是不服这口气!她可以打我、骂我、数落我,但她不可以拿着别人的东西冒那才女之名!”

    “蓝兰!”一边跪着的王素蕾急欲上前阻拦,可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她只能笨拙的挪动身子,手臂抵着蓝兰一侧身子,不让她起身:“别瞎说!”

    “我没有瞎说!”蓝兰转头看向王素蕾,唇角弯弯,渐渐抿出一朵甜笑:“蕾蕾姐,你让我说吧!若是你死了,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意思。今天

    索性让我说个痛快,黄泉路上,也好有人跟你做伴!”

    “不可以!兰兰你别傻了。他这是激将法在激你呢!他手上根本没有真凭实据。你乖啊,什么都别说了!”王素蕾小声警告着,一边转头看向李青澜:“李大人,既然没有证据,你们就不可以随便冤枉好人。这人是我杀的,我都已经承认了,直接把我收监秋后问斩得了!你们何苦再为难他人!”

    李青澜手一拍界方,直震的王素蕾一个激灵,李青澜捋捋胡子,沉声说道:“本府断案,自会在证据确凿之后再下判书,绝不会冤枉好人。小女子勿要信口妄言,你且让蓝兰小姐把话说清。”

    王素蕾闻言转头看向蓝兰,却见蓝兰正笑望着她,一双小鹿般的大眼柔情满溢,一边朝她轻轻摇头。“兰兰你——”王素蕾一惊,脸“唰”的一下就白了,一边哑声在蓝兰耳边哀求:“兰兰,别说!”

    小段离二人站得很近,王素蕾的话,他从头至尾都听得一清二楚。此时望见二人神色,小段半垂眼眸,

    上前一步凑到二人身边,弯下身子,轻声说道:“既然蓝小姐心意已定,王小姐又何必执意阻拦。如此这般,对二位不失为一个最好的结果。”

    十四章水落石出·离殇

    抬脚迈入府衙后院,一路朝正房方向走去,小段仍旧一袭淡青色长衫,一头乌黑的发高高束起,本就白皙的面容透着淡淡疲倦,微粉的唇畔也有些泛白。

    正端着茶壶茶碗往屋里走的小童见了人,小嘴儿一撇,清亮的杏子眼透出浓浓厌恶,狠狠白了小段一眼,一边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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