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到了学校,方虞找到裴嘉树老师说的办公室。

    一个年轻的女老师站在门口,表情称不上和善。

    远远地,方虞看到一个中年妈妈搂着他儿子坐在椅子上,对着嘉树正怒目而视。

    嘉树则乖乖站在对面,脸上、手上带着伤,咬着唇,不说话。

    看起来乖巧又可怜。

    方虞眼睛一下子有点疼。

    “你说说,你到底为什么要打我儿子?”中年妈妈嗓音尖利,像是一把利剑,随时准备朝人捅去。

    方虞眼睛眯了眯。

    “是他先打我的。”嘉树抬头,语气冷静。

    方虞看着他脸上挂着伤,但是丝毫不畏怯,好像不把这点痛放在心上一样,嘴巴紧紧抿着,倔强二字刻在脸上。

    和他哥哥很像。

    “你少在这里瞎扯,我儿子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还能不知道他?谁要是说他是这世界上第二乖的小孩儿,那就没第一了。他说是你打他的,肯定是你先动手的。”

    中年妈妈像一个机关枪嘟嘟嘟地往外冒着话。

    “你是?”门口的班主任突然看到了方虞。

    嘉树听到老师的话,也往门口看过来。看到方虞的一瞬间,原本紧紧咬着唇、强装无事的小孩儿一下子泪眼汪汪地朝方虞扑了过来。

    “小鱼姐姐。”嘉树边喊边抱住了方虞的腰。

    方虞拍了拍嘉树的后背,等他情绪稍微平复一点,蹲下来,给他擦了擦眼泪。

    小孩儿刚刚的坚强都是装的,这会儿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一个。

    裴嘉树看到方虞看到,赶紧捂住了鼻子,害怕姐姐嫌弃他脏。

    方虞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嘉树,手在他眼角擦了一下,帮他抹掉眼泪。

    做完这些,她才看向班主任。

    “您好,您是嘉树的老师吧?我是嘉树的姐姐,他哥哥有事情过不来。”

    方虞话音刚落,对面孩子的家长已经冷哼出声。

    “我说让孩子家长过来,这家人是死绝了吗?找一个毛头小姑娘过来糊弄人,不知道还以为是心虚怕赔偿呢。”

    这话太难听,以至于嘉树红着眼怒目而视,像一头炸毛的狮子冲对方喊,“我都说了是你儿子先来骂我、打我的!”

    说着说着,嘉树因为恼怒,一口气没有喘上来,脸憋得通红。

    方虞吓了一跳。

    从裴游原和林一鸟他们几个偶尔的只言片语里,她是知道嘉树身体可能不太好。

    应该说可能很不好。

    方虞把嘉树的身子转过来,只让他看着自己,不让他看别人。

    她捧着他的脸,说,“姐姐知道,嘉树慢慢说给姐姐听,别生气。”

    一边说一边轻轻拍着嘉树的背。

    等嘉树稍微平复一点,方虞站起来,看向对方家长,“我想问一下,您来是为了参加辩论比赛的吗?”

    对方家长呵了一声,“你现在应该和我谈谈该怎么赔偿我儿子的损失,我来不是听你这个小姑娘在这里不知所云的。”

    方虞把嘉树护在身后,站直了说。

    “对,是该谈一谈。可两个孩子和老师都还没说完,我们这边家长才刚来,你就拿着你的定论在这里又骂人又谈赔偿。”

    “有你这样素质的家长,我现在真该怀疑一下你家小朋友是不是也确实这么不讲道理了。”

    对方家长原以为面前这个小姑娘看起来文文弱弱、乖乖巧巧极了,没想到一下子这么牙尖嘴利。

    她内心恼怒,猛地一把将她的儿子拉到前面,指着他儿子脸上的几块红印子和手上蹭破的皮,“你看看我儿子都伤成什么样了?你们家长不得赔偿?”

    说着问她儿子,“你说,是不是这个叫什么树的小孩先打你的。”

    她儿子点了点头,脸上带着娇生惯养的蛮横,说,“就是他先推了我一下。”

    对方家长得了自家孩子的“证言”,气势立马上来了,恨不得直接上来和方虞撕扯。

    被班主任在中间挡住了。

    方虞没管对方说什么,转身,蹲下来问嘉树。

    “嘉树,是你先推的他吗?”

    整个房间暂时安静了下来。

    嘉树咬了一下唇,犹豫着,然后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我就说是这兔崽子先动的手吧?打我儿子,看我不打死你。”身后的对方家长异常凶猛,不依不饶。

    方虞没有理会身后的风云,她认真地看着嘉树的眼睛接着问,“那你可以告诉姐姐,为什么要推他吗?”

    嘉树感觉方虞的嗓音尤其温柔,内心的委屈一下往上剧烈翻涌,他的眼圈红得厉害。

    “呜呜呜呜,姐姐,是他先来骂我的。”

    “他说,为什么我们开家长会,别的同学爸妈都来,我爸爸妈妈从来不来?所以他就说我是没有爸爸妈妈的野孩子。”

    “还说我哥哥不上学来给我开家长会,肯定是街上的混混。”

    裴嘉树生气地看着对面的小孩儿,“我都说了我不是没有爸爸妈妈的野孩子,我哥哥也是很好的哥哥,不是混混。可是他一直对着我喊,还把我的铅笔给扔掉了。”

    “而且,他不仅自己喊,还让我们班其他同学也骂我是野孩子,是大混混带大的小混混。”

    裴嘉树眼泪成串成串地往下流。

    方虞心疼地抱住嘉树。

    他和裴游原相濡以沫,裴游原对他来说,亦兄亦父。

    哥哥是他心目中的英雄,是他小小少年的信仰,所以才容不得别人诋毁。

    可能因为她也正在遭受校园暴力,所以她清楚地知道这种被人排挤和污蔑的痛苦对于一个人的打击是多么沉重。

    尤其嘉树还是一个三观尚未形成、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孩子。

    方虞站起来,直接对上对面家长的视线。

    她看到她目光里的肮脏和贪欲,内里充满了一个市侩的人看到可以碰瓷的欣喜。

    这个世界一如既往地糟糕,学校和社会的腐朽一脉相承。

    校园的霸凌是成年人和稀泥与纵容的结果。

    一如此刻。

    立身不正的父母怎么可能会教育好自己的孩子?

    方虞看到嘉树眼巴巴抓住自己,心里像被倒满了泰式的酸柠檬汁。

    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她上学期第一次被针对时,得到的父母的回应。

    那个时候,她已经被林西朵带头孤立一个月了。

    在学校,除了那会儿被人欺负的陆沁,没有人会和她说话。

    星期天,她终于见到了许久不见的父母,在饭桌上鼓起勇气说出来她的遭遇和处境。

    这辈子,她都不会忘记她妈的那副表情。

    一个母亲,在听到亲生女儿的痛苦时,怎么会那么淡漠?

    “为什么受欺负的是你?她们怎么不欺负别人?你有没有好好考虑过到底是不是你的问题?”

    “你说你是为了帮助别人?你有没有点脑子?在学校不好好学习,天天管别人的闲事,现在又给我惹事情?”

    “你这么大了,还不如你弟弟。你看你弟弟多乖?从来没有给我惹过事儿!”

    “你再看看你自己的德行,哭什么哭?看见你的倒霉催的样子,我都来气。要哭滚到你的屋里哭。”

    方虞再也忍受不了,起身冲进了自己的房间。

    方母的骂骂咧咧并没有停止,“哭哭哭,就知道哭,老娘天天挣钱,是让你老老实实读书的,不是让你在学校给我丢人现眼的。”

    反正都是她的错。

    骂完她还得拿她弟弟来在她的自尊心和想被呵护的心里踩上几脚。

    那个时候,无数个深夜,方虞在心里痛恨。

    为什么她不是一个大人?

    为什么她母亲不是个小孩?

    如果她来当妈妈,妈妈来当女儿,那她一定会在她痛苦的时候,站出来,用尽全力保护她。

    这是一个大人的担当。

    也该是为人父母的担当。

    一如现在,方虞看着嘉树,感觉上天可能冥冥中听到了她的心声。

    保护不了自己,但此刻她还可以用大人的身份来保护这个孩子。

    “所以你听到了吗?是你的孩子先来招惹我弟弟。他对自己的同班同学恶言相向,肆意污蔑,难道他不该道歉吗?”

    “要不是我弟弟烦不胜烦,让他闭嘴之后,他还在那里煽动同学欺压我弟弟,我弟弟能推他一把吗?”

    “推他的那一把有伤到哪里吗?只是将他推远一点,可是你的孩子却对我弟弟拳打脚踢,这个时候我弟弟能不反抗吗?”

    “是傻子也知道不能眼睁睁等着挨打吧?”

    方虞一连串说完,稍微顿了一下,后面的话不吐不快。

    “还有,你的孩子这才几岁,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却这么没有共情能力,小小年纪已经会在班里拉拢小团伙作恶。你作为一个母亲,难道你不该为你的失败教育感到羞愧吗?”

    “你还要向我们索赔?我弟弟身体不好,免疫能力差是连班主任都知道的事情。等会我就会带他去做检查,要是他哪里出了毛病,你看我会不会去找你。”

    方虞摸着嘉树略惨白的脸,因为心疼,越说越气。

    事情都已经搞清楚,这个母亲呆怔在那里,被方虞怼得哑口无言。

    她刚想说什么,班主任就开口了,“确实,经过班上同学反映,确实是您家孩子先对裴嘉树同学出言不逊的。而且,嘉树推他的那一下,实际上并没有怎么用力。倒是您儿子,长得壮,力气大,先闹着打架的。”

    可能是不能再辩解什么,可是对方家长被一个小姑娘说得哑口无言,面子上实在挂不住,心里也堵着那口气。

    “果然是没爹妈教养的孩子,一家子混混。我儿子说的对,你哥是大混混,你就是个小混混。”

    末了,丢下这句,就想带着自家儿子走。

    对方小孩儿看着确实脸色不大好,不会等会真得被讹诈吧?

    可不能偷鸡不成蚀把米,没要到赔偿反而自己掏了钱袋子。

    方虞让嘉树站着别动,她抢先一步拦下这对母子。

    “你把刚刚的话再重复一遍。”方虞冷着脸。

    “什么话?刚刚我说了那么多话,你想让我说什么?”这个家长嘴硬。

    “你刚刚说他哥是什么?他是什么?”方虞不吃她嘴硬装傻的这一套。

    “我说他哥是大混混带着小混混。”对方恼羞成怒地重复了一遍。

    “你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不仅教育不好自己儿子,竟然连基本的是非都不分。”方虞被气笑了。

    “你见过他哥哥吗?你和他哥哥说过话吗?你知道他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吗,你就这样来糟践别人的名声。退一万步说,家里就只有两兄弟,两兄弟都没长歪,不值得你们这种大人看到之后照照镜子,找找看自己脸丢在哪里了吗?”

    方虞实在是气不过。

    她们连裴游原的面儿都没见过,凭什么就可以对一个人进行道德上的污蔑?

    凭什么空口无凭地给人泼脏水?

    她想到裴游原,那张冰块脸,估计就算此时此刻站在这里,也不会为自己辩解一句。

    “道歉,我要你给他们兄弟俩道歉。”方虞挡住这对母子的路不让他们走。

    “怎么,你是这小孩儿的亲姐姐吗?这你也要管?他哥哥都不来,你来凑什么热闹?你到底是他什么人?还是说你也是个不正经的姑娘,跟在混混的后面……”

    方虞还没听完这个人说什么,只听到一半就要被气死了。

    这个人,嘴里在说什么狗屁。

    大人比孩子更无耻,她今天算是见识过了。

    正准备反驳,后面突然伸出一个胳膊,将她拉到了一旁。

    方虞听到嘉树一声惊喜地叫喊,“哥哥。”

    方虞抬头,裴游原不知道什么时候赶到了,此刻正代替刚刚她站的那个位置,拦住了这对母子。

    方虞正想说什么,裴游原突然伸出手将她轻轻推到一边,然后手掌似乎漫不经心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伤没好,打什么前锋?”

    方虞抬头看他,一下撞进了他的眼眸里。

    她想说什么,裴游原抬抬下巴,示意她站到一旁。

    “我在这儿,打架的事情怎么会由你上?”

    说完,他看向这对母子。

    他脸上面无表情,身上的戾气一释放,对面母子就有点开始瑟瑟发抖。

    “你……你想做什么?我可告诉你,这是学校,光天化日,你想对我和我儿子做什么?”这个母亲声音颤抖。

    “道歉。”裴游原语气冷然。

    “对……对不起,我儿子不该这样做,我也不该这样说你。”这母亲终究还是个成年人,很会审时度势,知道面前这个少年她惹不起。

    这种人就像个狼崽子,只要看上哪儿块肉,不咬下来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说完,她就想拉着儿子走。

    裴游原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对方不解,畏惧地抬起头。

    “道完了?还有她呢?”裴游原看向方虞。

    “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该说这位姑娘。”

    这位母亲哆哆嗦嗦说完,但她语气里充满了不服气,在场的人一听便知道这只不过是“同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罢了。

    裴游原没出声,用冷清似剑的眼神上下扫视她几圈,漠然地抬起长腿,让路了。

    这个母亲屁滚尿流地带着儿子想赶快逃离这里。

    恰好林一鸟也跟着在门外,这对母子踏出门的时候,林一鸟还对着重重冷哼了一声。

    他将近一米九的壮硕块头,摆起谱来还是非常具有威慑力的。

    “你……你想做什么?”那个母亲声音颤得不成样子。

    林一鸟往他们旁边走了两步,吓得那个母亲尖叫起来。

    “一鸟。”裴游原在屋内淡淡喊了一声。

    林一鸟这才板着脸往后退了一步,让他们离开。

    —

    这边裴游原和老师又简短交待了几句之后,带着方虞、裴嘉树以及林一鸟人离开。

    “靠,我真的很想揍那个家长一顿,说的是人话吗?我大哥是那样的人吗?”林一鸟气急败坏地吐槽。

    那个女人说的这话都被他们听到了?

    那裴游原他们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啊?

    方虞在心里想,那不会自己刚才说的那一堆,也被人听见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方虞想到自己维护裴游原的话被他听到,心里就觉得有些异样。

    看着林一鸟下不去的火气,方虞扭头看了一下裴游原。

    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似乎随林一鸟去了。

    这人,林一鸟的火爆脾气,她都快怀疑是不是他骄纵出来的了。

    方虞想了想,说,“她说她的,咱们怼过就行了,用不着跟她置气,太丢面了。”

    “而且啊,小鸟同学,你要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从来不会把评判标准随意交给其他人。所以聪明人也从来不会把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当作真实的自己。”

    这话说完,林一鸟似懂非懂。

    裴游原不着痕迹地看了方虞一眼。

    “不过,方虞,你喊我什么?小鸟同学?你不是喊我小鸟哥哥吗?”

    林一鸟还在计较方虞的称呼,就被裴游原踢了一脚。

    “老大?”林一鸟扭七乱八地差点摔倒。

    “对不起,脚滑了。”裴游原面不改色。

    林一鸟:“……”

    裴嘉树:“……”

    方虞:“……”

    你看我们信不信?

    —

    为了给嘉树压压惊,林一鸟提议一起在外面吃饭,裴游原同意了。

    “快走快走,真是饿死了。”林一鸟兴高采烈地带着嘉树往前冲。

    此时此刻,太阳几乎完全落山了。

    夏末秋初的晚风吹过,最后一缕阳光尽情绽放,将天空染成紫金色。

    人间处处皆黄昏。

    “等会你不是还要去惊春?一起吃饭会不会晚?”方虞问。

    “不会。我和老板说了一声,过两天多去两次。”裴游原淡淡地回。

    “那……今晚去等你的观众估计要失望了。”

    方虞突然想到林西朵,她可是一放学就带着张星月一行人去惊春守着了。

    “随便。”裴游原语气淡漠。

    唱歌只是他用来解压的一种形式,他不想被任何东西捆绑。

    方虞快步往前走了两下,站到裴游原的面前,看着他,倒退着走。

    路边传来最近很火的《漠河舞厅》。

    “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杀人又放火。

    你什么都没有说,野风惊扰我。”

    恰好今日的最后一缕阳光消逝,大地归为黑暗。

    街边的路灯亮了起来,天上的星星也跟着闪烁。

    “裴游原,你有没有发现,你这个人真的很口是心非。”

    裴游原看到方虞眨着眼睛对自己说。

    她倒退着,正对着他,他能看清楚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没发现。”他听到他自己这样回答。

    “没发现吗?”方虞笑了一下,用手指了一下他的眼睛,“你现在就在口是心非。”

    她没等裴游原回答,径自说,“你很喜欢唱歌,你在舞台上的时候真的非常专注,你也很尊重并且喜欢你的观众。”

    “不要说你不在乎。”方虞打断裴游原想说的话,“上次我就发现了,你唱歌的时候,底下观众在认真听的时候,你闭上眼睛哼出下个曲调的时候,嘴角是略微上扬的。”

    方虞说着,把手放在自己唇角边,往上提了提,“喏,你看,就是这样。”

    裴游原不置可否,他没说话。

    方虞接着说,“还有啊,刚刚你明明很生气,可是除了要一个道歉,你什么也不说。我都觉得你是因为那个人骂了我和嘉树,你才让人道歉的。要是只有你自己,是不是就算你生气,你也不会搭理啊?”

    裴游原看着方虞,她突然不走了,停下来望着自己,是真的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你刚刚劝林一鸟的那些话不是说得挺好的?”

    她说,别人嘴里的又不是真实的自己。

    “我那是不想让他冲动。可我一想到那个女人的嘴脸,我就想骂。她凭什么那么说人啊?”方虞想到刚才,心里还是充满了不忿。

    裴游原看她这样,唇边不自觉漾出一点笑。

    “那你生不生气?”方虞问,“你要说实话。”

    说着,她举起了手,作了一个发誓的手势。

    “生气。”裴游原诚实地点了点头。

    无端被陌生人这样指指点点,他当然生气。

    “所以啊,就是因为你总这么口是心非,总这么对自己漠然,才会让人——”方虞一股脑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说到一半顿住了。

    “才会让人怎么样?”裴游原略微低了一点头,看着方虞问。

    “才会让人觉得心疼啊。”方虞低着头,避开裴游原的视线。

    她接下来说话的声音很低,可还是一字一句地、清清楚楚地传进了裴游原的耳朵里。

    “喜欢就说喜欢,憎恶就说讨厌,学会直截了当地表达反感,也学着事情做好后大大方方称赞自己,做错的时候想找个人抱一抱或者一起喝杯啤酒。”

    “这些少年人的表露,我希望你都可以有。而不是——”

    方虞顿了顿,一口气把话说完。

    “而不是明明怒极了,对待这些人,还要攥着拳头沉默。”

    说到最后一个字,方虞伸手,在距离裴游原手十公分的时候停了下来。

    她指了指裴游原的手。

    那双苍劲有力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攥紧了拳头。

    裴游原沉默。

    他也跟着她的话低头去看。

    两双眼睛之下,攥着的拳头一点点伸开了。

    方虞飞快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草莓味的水果软糖,轻盈地放进裴游原已经摊平的手掌心里。

    他看到她朝自己歪着脑袋给了一个k。

    “这次,你该吃了吧?”

    那个大雨倾盆的午夜街头、被他还回来的水果软糖终于再次回到了他的手心。

    —

    裴游原看着方虞的眼睛,目光漆黑如墨,但是仔细看,眸子中间是亮晶晶的一点。

    他不置可否,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低头又仔细看了看手里的软糖,认真到像是搞什么研究一样。

    然后,方虞就看到他用他那双骨节分明、异常性感的手轻轻扒开了软糖的外包装,递到嘴边,薄唇轻轻将糖抿了进去。

    她依稀看到他的舌尖舔了一下糖。

    陡然,方虞觉得自己像一团着了的火。

    她不知道自己因何而被点燃,也不知道自己终将烧到何方。

    她不敢再看,低着头,独自平复自己未知的感觉。

    好半天,方虞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想到刚刚的那个不讲理的母亲,说,“你就应该跟我一起骂。”

    裴游原咬着糖,糖估计是被他藏到了右边,因为他右边的脸颊处轻轻鼓出来一点。

    方虞一抬头,就看到了。

    她觉得自己心里痒,手也跟着痒,她想戳一戳。

    “嗯?”裴游原尾音上扬,冷清嗓音低低哑哑,“骂什么?”

    “骂那个人啊。不能当面骂,出出气也行啊,不然我都要憋死了。”方虞回神,“来,你跟我一起。”

    “就你大爷的会欺负人。”方虞语气愤愤然。

    裴游原站在原地望着气得有些脸红的她,目光专注且沉默。

    “快点啊。”方虞催促,“真的骂出来会好很多!晚上睡觉都能睡得香了。”

    “就你大爷的会欺负人。”裴游原听到自己声音响起来。

    莫名的,他有点难以相信是他自己的声音。

    “操蛋。”方虞又说一句。

    “操蛋。”裴游原跟着重复。

    “去你妈的吧。”方虞说着望着裴游原的眼睛。

    裴游原顿了顿,哑然失笑。

    他猛地笑了一下,不是眼睛在笑,是唇角也切切实实挂上了笑容。

    方虞仿佛看到月亮和星星变成了烟花,一起在银河闪耀。

    “太难听了,我们不能这么骂。”裴游原唇角带笑,嗓音也晕染上笑意,望向方虞。

    方虞不自觉避开他的视线。

    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今天在他面前,好像……太放得开了。

    裴游原就看着方虞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话,鼻尖都羞涩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这些年,裴游原都觉得自己身边空无一人。

    母亲不在,继父去世,幼弟尚小,常年生病。

    家里家外只有他这一双肩膀。

    如果生活也符合弗洛伊德的冰山模型,那就是绝望的人在海底,普通人在海面,而他自己则卡在水里面,求生的本能拒绝他撒手下坠,生活的重担却让他得不到呼吸。

    原来,有个人说心疼自己,是这样的感觉。

    好像患了重病的人突然学会了呼吸。

    于是,他也跟着笑了。

    “原来你会笑啊?”方虞抬眸说出自己的诧异。

    “我是哈尔滨冰雕吗?不会笑?”裴游原嚼着口中的软糖,懒懒散散地将手插进裤子口袋,慵懒地往前走。

    “哎?你竟然会讲冷笑话啊?”方虞再次发现新大陆。

    裴游原听到自己嗤了一声。

    有晚风温柔地将触感激活。

    哦,原来,她给的这颗糖确实很有草莓味。

    是甜的。
本文链接:https://www.tailaixsw.com/12_12921/101646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