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怜语慰卿卿 > 褫夺
    他就静静站在那里。眼中无一丝旖旎情态。

    好像小善在他眼里,无论是个人,还是物件,都没有区别。

    小善有很多想问出口的话,最后却不知从何开口。

    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位外人口中慈悲美丽的佛子摒尘,怎会叫她随他上山?

    上山是又做什么呢?

    耐不住心里疑问,她方问出口:“摒尘师父,我是怎么到了这里呢?”

    嗫嚅着,将自己最想问的话问出口:“那日与我一同的郎君,摒尘师父知道他在哪里么?”花奴还好么,是否也出了什么事呢?

    她不敢问太多,生怕面前人会厌烦她的喋喋不休,连一点儿都不愿再告诉。

    但这些话好像早在摒尘意料之中。

    斟酌片刻,方回:“是他将你送到这里。”

    小善稍稍松了口气。

    得寸进尺地,“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归家呢?”

    摒尘不愿瞒她,更不会骗人,佛曰出家人不打诳语,而今他只是道:“你自住着,时机一到便能返家。”

    没等小善说话,他从袖中摸出一瓶药丸。药瓶匀净,里面并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他说:“你既不愿随我去山上,便自行服用。”

    小善绞着手指,局促问:“摒尘师父,这是”

    他说:“伸手。”

    小善将手指在他面前摊开。

    他将袖子卷起,使它不至于碰触到女子的肌肤。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根银针。

    小善还未反应过来,那根银针已经扎进小善指尖。

    她轻轻地“斯”了声,有浓稠血点流出。

    那根银针染了她的血,不至一会儿,才开始慢慢变色。

    小善抬眼。

    手指轻轻颤。

    佛子无言。

    兴许是那日得知的事实太过骇人,也许是小善太过思家,又梦到了花奴。

    又不止是花奴。

    乌泱泱的一堆人,哭的,叫的,也有闹得求饶的。

    还有记忆里冰冷威仪的侯夫人。

    他们俱围在她身边,表情都很陌生。

    其中

    有人跪在花奴脚边,苦苦求饶。

    花奴?

    她在梦中挣扎抬眼,望见一双如月弧冰冷美丽的眼睛。

    侯夫人在一边抹眼泪,说:“闹够了罢,我的儿,你消停消停吧!”

    再接着,她听到珠珠的声音。

    那个高贵美丽的小娘子,身着华服,只是神情慌乱,也在抹眼泪:“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头摇的拨浪鼓一样。

    然而却是不争的事实。

    侯夫人身边的翠香指摘这位娇客,人证物证俱在,又怎会有错。

    珠珠说:“她污蔑我。”

    珠珠:“她老子娘冤死,权想着报仇的事情,因从我这儿要走了一枝绒花,便迫不及待来指摘陷害我!”

    她又指着晏归,扑倒在侯夫人怀里:“弄玉哥哥怎也这样看我,是觉得我害了珠珠么?”

    天子之爱女,怎能为旁人构陷。

    侯夫人抱着珠珠,口中呼天抢地,要请圣人娘娘来做主。

    她的儿子要因为一个上不来台面的外室,治死亲娘了!

    而花奴呢?

    花奴从兰锜中抽出长剑。白虹一闪而过,所有声音都销声匿迹。

    翠香死不瞑目,眼睛直勾勾盯着珠珠的方向,忽地一口血喷出来,再不能开口半字。

    晏归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闹剧中的几个主人公。

    他的亲娘,圣人的亲女,还有这一堆丫鬟婆子们。

    他半阖着眼,将小善抱起。

    “今日事,从这里终。”他这样说。

    那支浅绿翠影的绒花簪子,被晏归轻轻拾起,放进他端庄美丽的母亲手中。

    “请母亲回屋安置吧。”

    小善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心口痛的厉害。

    就算是在梦中,她也知道,她大概是要死了。

    四肢百骸传来无尽冷意,意识涣散,有人叫她:“小善,小善。”

    是谁呢

    “小善,你不要睡。”

    她听出来了,是花奴,是她的夫君。

    她想告诉花奴,她大概是不能陪他了,她好疼,让她干脆地死都比这样活着要好。

    她听见夜叩宫门声。

    听见一声接一声;

    “晏将军夜闯禁庭!”

    “晏将军夜闯禁庭!!”

    “晏将军夜闯禁庭!!!”

    一声接一声、一声比一声高。

    但是抱着小善的人,走的这样稳。

    她听见他跪于御龙殿前,三叩九拜,直呼圣人。

    圣人不见他,他就长跪不起。

    她听见御前大太监高呵:“晏归御前失仪,明日自去刑部领仗责八十!”

    圣人降旨,岂敢不领。

    那夜好冷,冷的小善四肢百骸都疼。

    她想

    花奴呢

    花奴疼不疼。

    花奴大抵也是疼的吧。

    杖棍打在他身上,一下又一下。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他不肯走,他还是不肯走。

    他今日为了一个女子,以下犯上。

    他求得是什么呢。

    浓稠血液染红了宫砖,他不反抗,他只是高呼:“请圣人救臣内子一命!”

    “请圣人救臣内子一命!”

    “请姨丈,救儿内子一命!!”

    许是看他可怜,又许是大胥不能失去晏归,圣人到底还是将他放了进去。

    他求的不是圣人,他是要圣人的半条命。

    他跪在地上,半点世家子弟的气概都没有。

    他胁迫圣人,声音艰涩,一字一句:“姨丈若不救,儿便随她去。”

    圣人忽地口中喷出一口血来,指着他,目光如炬:“疯了,你是疯魔了。”

    晏归只叩不语。

    后来呢

    后来

    那个料峭冷淡的身影在记忆中湮没消散,再也看不见。

    小善一下睁开眼。

    泪流满面。

    她侧目

    那个慈航普度,淡漠美丽的佛子忽地一口血喷出来。

    不知何时,他的左手一道深可见骨的割痕,一端用细绳紧紧勒着,而另一端——

    正系在她的腕上。

    纵是小善是个傻的,也能看出,摒尘是在用他的血肉,治她的病,救她的命。

    她感到怕。

    她不知道事情怎会这样。

    那催命符一样的绳索轻轻嗡动,一滴接一滴的鲜血被渡进她的身体里。

    摒尘的脸色苍白,长长睫毛下,眼下浅浅乌青。

    她甚至不知道,这样为她渡血,是第几次。

    她声音艰涩,含着畏怯和惊惧,伸手要将那悬着二人性命的绳索扯断。

    “不要!我不要!”

    她反抗的异常激烈。

    摒尘忽然想起。

    那日

    怀安寺来客。

    寺人们拦不住他。

    他背着怀里的少女,走过三千山梯,跪到了他面前。

    他手中的真龙玉佩,早已沾了血,他的,或是她的,早已分不清了。

    而那跪着的人,目光如炬,偏执凌厉,他要他赌咒,发誓永不告诉她是如何被救治下来的。

    若有违背,天道不容。

    而当今日

    摒尘才知道原因。

    不愿。

    是了,她不愿意用旁人的血肉换自己的苟活。

    晏归是知道她的性子,若她知道,必然是不肯的。

    他忽然感到一丝无措。

    继而,他扶住她的肩,只是为了叫她不要乱动。

    但手下的身躯如此纤弱,好像掐死她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些。

    从指尖蔓延的陌生感触传遍全身,这个泰山压顶仍面不改色的佛子,第一次慌了神。

    不论他愿是不愿,助人渡那万世之苦本就是他职责所在。他不禁疑惑,疑惑她的心肠,怎么软的和一团水一样。

    于是衔她的手,轻轻撂在自己那深可见骨的伤处,仿佛安慰,又好像疑惑道:“伤处在我,你哭什么。”

    纵是不肯以命换命,伤处在我,你又哭什么。

    她清清亮亮的眼睛里,倒影着佛子慈悲美丽的脸庞。

    小善是知道晏归的脾性。

    她垂低低的睫,不肯让自己狼狈的模样被摒尘看到。

    她问:“是他胁迫你的么?”

    上京,禁庭。

    晏归除服摘帽,一身素衣,于御龙殿前长跪不起。

    端肃二王御前侍奉,至今未出。

    太医进进出出,皆是焦头烂额。

    圣人御体每况愈下,晏归御前失仪,更是将圣人气的个半死不活,更重几分。

    淑琼二妃于殿内侍疾,一个捧着心窝泫然欲泣,另一个立于外殿作壁上观。

    淑妃:“如何?”

    太医院院判拱手作揖,面上表情并不大好,摇摇头,道:“请娘娘外殿一叙。”

    行至外殿,院判极目远望,看着烈日下孤身跪于殿外的晏归,情绪又复杂几分,叹息一声,道:“圣人怒火攻心,唯恐、唯恐”他咽了口唾沫,撩袍跪下。

    “娘娘恕罪。”于是不敢再说。

    淑妃轻轻叹了口气,刚要开口,却听一声蔑笑,随即便见瑶姬起身,不疾不徐越过淑妃,往殿外去。

    一声叠一声的娘娘息怒,簇拥着瑶姬行至晏归跟前。

    他伏拜:“琼妃娘娘金安。”

    还没等她发作,从内殿中疾出一道身影,再看,是肃王揽。

    他道:“儿子请母妃安。”是来拦驾。

    瑶姬的视线终于从晏归转移到萧揽身上。

    她略略抬眸,视线冰冷:“你来做什么?”

    她一向不待见这个儿子,是阖宫上下都知道的事实。即是如此,萧揽便不经常出现在瑶姬面前,唯恐哪句话说错,又触怒她。

    他斟酌开口:“儿子有事,要同母妃商议。”

    瑶姬扯了扯唇角,掠过晏归,见他那张生的与安阳侯十分相似的脸,表情复杂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平静。

    谁都没想到

    “啪——”她掌风凌厉,护甲剐过晏归的脸,留下几道血痕。

    “母妃——”萧揽刚一开口,便被身后瑶姬身边的嬷嬷扯了扯。嬷嬷冲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多管闲事,唯恐惹了琼妃不快,更是麻烦事。

    萧揽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方后退半步。

    只道:“母妃息怒。”

    瑶姬微眯着眼,淡淡开口:“晏归以下犯上,御前冲撞,你可知罪?”

    晏归道:“臣下知罪。”

    她话还未说完,太监便一路小跑过来报信:“娘娘,娘娘、圣人醒了。”

    半个时辰过后,御史殿外宣读诏书。

    晏归一脸平静地谢主隆恩。

    谁都未曾想到,圣人跟前的宠臣,淑妃娘娘的内侄,平定蛮夷显赫一时的晏归晏小将军,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褫夺了恩宠爵封,贬到常州废为庶人。

    晏归有罪,却罪不至死。

    一众朝臣,看热闹的也有,落井下石的也有,真心为他感到哀婉叹息的也有,最后左不过晏归的一声谢主隆恩,高呼万岁。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右相一脉的朝臣,连个声儿都没吭。

    右相本人,更是垂着眼老神在在,装作无事发生。

    朝堂风云诡谲,那些瞩意端王继位的,霎时墙头草一样左右摇晃,再次洗牌。

    圣人念安阳侯从龙有功,罪不及亲眷九族,诏书至安阳侯府时,众人又是谢主隆恩,高呼万岁。

    唯有珠珠一脸凄婉,急切要入宫面圣。

    点秋劝住她:“我的小祖宗,现在是什么时候,圣人已下了诏,又怎能改口反悔。”

    她道:“咱们现在亦自身难保,若是圣人得知您已私自返京,咱们不是正正往枪口上撞么。”

    珠珠于是只好作罢。

    倒是侯夫人,哭天抢地,闻言作的什么孽,又是要入宫面圣,又是要递牌子见淑妃娘娘。

    宫门处的小太监依旧和善,只是皮笑肉不笑,道:“淑妃娘娘近日身子不适,不便见客,您请回吧。”自是无功而返。

    圣人的身子每况愈下,不过强撑着,亦能看出油尽灯枯之势。

    淑妃稳着步伐行走在宫道上,身边小太监俊朗面熟,若是见过的人在这里,一眼便能认出这是右相身边的近侍——朗月。

    淑妃目光深沉,意有所指:“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不怪她心惊胆战。

    在这个当口,圣人忽然贬斥了晏归,就相当于断了自己的左膀右臂,朝臣人人自危,淑妃尤甚。

    会不会皇帝已经发现她在药中做的手脚。

    她紧了紧脑中那根弦,指甲陷进肉里。

    朗月垂眸轻声:“大人说了,请娘娘切莫轻举妄动,一切另行商议。”

    淑妃叹了口气:“本宫心里不安。”

    朗月道;“圣人多疑,一向忌惮外戚,大人已是位极人臣,若再让晏小将军握了军权,唯恐他心生不安,夜长梦多。”

    淑妃苦心筹谋这么多年,必然不能将快要到手的鸭子拱手想让。

    她想起今日在御龙殿,瑶姬看她的眼神。

    她心中一触,有些感怀:“你说,本宫当年是不是真真做错了。”

    她想起那些年,瑶姬也曾真心待她。圣人龙潜在渊时,她并不是最得宠的那个妃子,又未曾诞育皇嗣,少不了被奴才苛责磋磨,是瑶姬襄助她于危难。

    这么多年以来,她日日活在被报复笼罩的阴影之下,瑶姬比当年更心狠,也更恨她。

    瑶姬今日在御龙殿给晏归的那一巴掌,又何曾不是打在她的脸上。

    朗月此时道:“娘娘,此时已经骑虎难下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淑妃心情复杂,稍稍有些颤的手被朗月轻轻握住:“娘娘何曾不是为了殿下。”

    是了,为了她的儿子能够荣登大宝,她这些年,已经做了太多太多。

    此刻想要回头,已经太晚了。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吩咐下去,让他们准备起来吧。”

    过往之事不可追忆,再言其他也无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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