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城破的消息,传到了后宫。

    相较于上一回,周文泰礼贤下士,让江敞交出印玺,封他个安乐侯。

    他没答应,这次,只能先礼后兵了。

    梦里也未听过那般多的厮杀之声,时玥筝稳坐中宫,见江敞一身带血而归。

    “筝筝,你兄长竟然……竟然诈降,背叛了寡人!寡人好恨!”磕磕绊绊,直至栽倒在她跟前。

    “王后,难道是本王待你们时家不好吗?”

    时玥筝看他这个癫狂的样子,便知癔症又不远了。

    被他大力摇晃着肩膀后,一阵头晕目眩。

    “好呢。如何会不好?若是不好,怎会出一位王后、一位丞相、一位将军。”

    “是了,还是夫人明白道理。寡人赏识时家,并非因着时家各个是栋梁之材,而是寡人恩赐。否则,人才那么多,何必非用你们时家?”江敞停下了手,耳边的马蹄声踏进殿上,却似惊雷。

    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指着她小巧秀气的鼻尖,摇了摇头:

    “不,不是,不对。时克然都成了叛军,你是最该背叛寡人之人,你怎会还在这?说!你是不是有什么目的?你可是要抓寡人去邀功?是不是周文泰跟你说,让你看着寡人?”

    “夫君,我身无长技,不似你武功高强。便是想抓你,我也是有心无力。何况,我也没那份心思。”时玥筝说话间,展开双臂,抱住了他。

    将巴掌大的小脸,枕在他宽肩上。

    “何况,他已经有了妻子和孩子。你上回让我去劝他退兵,正撞见他在哄妻子开心。一点好脸色也没给我,我是那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人吗?”

    这委屈的哭腔,并不全是伪装。

    江敞先是有几分不可置信,随后又捧着她的脸。

    没人刺激他时,尚且会兀自发疯。何况是现在,新仇叠着旧恨。

    多疑道:“你不恨寡人?”

    “自古以来皆是由爱生恨,如果不爱,又怎么会恨?夫君,我到如今才发觉,我已经爱上你了。”时玥筝偏了偏头,将鹅蛋脸在他掌心上蹭了蹭,依恋且娇柔,像极了先前死于晋儿之手的猫咪。

    “夫君,我们走吧。趁着叛军还未过来,我们一起逃脱。以后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好!等我先去杀了周晋图,再杀了时知节和时瑜琼,我们就走。”江敞一阵邪魅娟狂的笑意过后,从起初还是捧着她的小脸,而后便愈发狰狞。

    将她整张小脸,在自己宽大手掌中,不断搓圆捏扁。

    “夫人,你真不是利用我吗?说实话,你是不是为了让我放过时家,才假意逢迎?”

    “夫君,你不了解别人,还会不知道你的枕边人吗?我若会曲意逢迎那一套,我们还会关系一至于跌入冰点,总是惹你生气吗?”时玥筝也不躲,尤其面颊上被他捏得火辣辣的疼。

    “且咸阳城破,时家早就被罪兄围起来保护了。至于晋儿,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你若现在去将他杀了,一来周文泰不会放过我们,哪怕追到天涯海角,我们余生都要活在亡命之徒的恐惧中。二来,也来不及了,厮杀声越来越近,若再耽搁下去,我们俩就都逃不掉了。”

    江敞再度陷入僵至,暗自思忖着夫人这话,并非不无道理。

    若是她怕死,怕自己杀了她,才这般讨好巴结,也全然没必要。

    因她若想逃生,那日去做使臣,就可以永远不回来。

    “筝,其实我还以为,你那次出宫做说客,就再不回来了。没想到能再次见到你。不,你是不是为了引你兄长回来做奸细,才回来的?”

    “就算我兄长想做奸细,还需要我引吗?王上黔驴技穷,哪怕他可能是奸细,也得赌,也得死马当活马医。”时玥筝毫不留情地戳穿了,知道他这疑心病,又耐着性子哄道:

    “王上若想跟周晋图同归于尽,我不阻拦,大不了你杀了他后,我们再逃走。我只怕,咸阳宫太大,您还没找到他,我们就先撞见叛军,被剁成肉泥了。”

    “好,寡人暂且信了你不是为了救那孩子,才来拖住我。”江敞脸色的神色十分精彩,变幻莫测,时而绝望、时而癫狂、时而又露出恐惧和绝望。

    “筝筝,以前是我不好,竟被酒色所伤。以后,我再不碰那东西了。没了江山,可还有美人,我心甚慰,我心足矣!”

    “是了,夫君不必疑心我。上回我去营帐,周文泰拿了牛乳给我喝,我就知道,他已经被那胡姬腌入味儿了,连生活习惯都与她相同,我还留恋他有什么必要?我现在最后悔的事,就是没好好对待夫君。”时玥筝搀扶着他起身,不知他亲征时,身上有没有伤口。

    一步步往后门地窖里走,温声道:“夫君,若是遇见叛军,你还挟持我做人质。想必,周文泰念及与我之间的旧情,看在我兄长的面子上,也不敢伤了我这个人质。”

    “筝筝,我以前看父王对待嫔妃,时不时责罚,那些嫔妃还对他死心塌地、拼命争宠,从来不想想,自己凭什么要挨打。”江敞心底十分感动,也许这就是宿命吧,要想得到筝筝的心,必须得先失去些什么。

    世上安得两全法。

    “现在我才明白,男人与女人不一样,男人遇见不公便要为自己讨还公道。女人则不同,男人对她越差,她越痴迷。就算短暂的不愉快,也是欺负其他女人出气,又怎么会责怪男人?筝筝,我还是喜欢你这样驯服柔顺。”

    “是呀夫君,我从前年纪轻,由着性子,只知道任性。现在眼前的大山挪开了,眼底的偏见消除了,才发现你是那样好。样貌英俊,文武双全,一直真心实意待我,这便够了。”时玥筝说着说着,连自己都要相信了。

    与他进入密道后,立即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她执着他的手道:“夫君,以后我会好好弥补你的。”

    二人不知走了多时,除了咸阳宫里的密道,一直绵延到咸阳城外数十里。

    深秋时节,天气已有些严寒。

    她提前预备好的马车,早早等在密道外的那片丛林里。

    时玥筝与他一并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直到现在,坐在马车上,江敞依旧有不真实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逃出来了,还是跟他心尖上的女人一起。

    他没有死于城中叛乱,她也没有弃他而去。

    “筝筝,我真没想到,到头来,陪在我身边的人,还是你。”

    “怎会没想到?人多说,年少夫妻老来伴。咱们是要相伴一生的。”时玥筝温婉一笑。

    随即打理着逃亡时准备的东西,衣物、干粮、水、火折子……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命里带逃。不是陪着周文泰逃亡,就是跟着江敞逃亡,过几日,保不齐还要随着唐守清一块逃亡。

    只不过,陪着周将军,是她自以为的真情;和王上在一起,是等着让他付出代价,亲自报仇;与唐大人,不过是为了余生的平静生活。

    都是为了自己,而非为了男人。

    他们选了人迹罕至的小路,从天亮一直走到天黑,荒无人烟之地,便仿佛忘了前一刻还在硝烟弥漫。

    到了覃国最穷苦的山间田舍,江敞才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不是君王了。

    即便不适应,还想摆君王的架子,但能供他差使的,只有一个时玥筝。

    “筝筝,我现在十分懊悔。得了时家的支持,却没能善待时家。若是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让你父亲入狱了。”

    “王上,我父亲贪墨,你可以不徇私枉法。只是我姐姐何其无辜?你最大的错,不是治我父亲的罪,而是逼我姐姐,明明可以给情投意合的姐夫做正妻,却让她去给素不相识的老头子做妾。”时玥筝怕自己控制不住火气,当场将他手刃。

    还是深呼一口气,将话拉了回来:“罢了。大臣的功劳,君王说得,臣子自己说不得。时家从未奢求过君王报恩,夫君也不必挂怀。”

    车夫走了,时玥筝将那些衣物一一抬进茅草屋里,没有服侍的宫娥,一切都得靠自己。

    江敞坐在草席样的榻上,好在没有受伤,抵御叛军时,都是让侍卫冲在最前头。

    但又饿又困,面对处境天差地别,立即烦躁起来:

    “去烧饭,寡人要吃扁食和叫花鸡。”

    “夫君,这里条件简陋,你暂且忍耐些吧。且你万不可再暴露身份,以免被邻舍听见,去报官拿赏金,那我们可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本该男人去生火煮饭,时玥筝没与他计较,却也并不为他骄子落入烂泥而惋惜。

    出门拾了柴火回来,还在思虑着,这些衣物可供几日使用。

    除非上山打猎,不然没办法维持几天。

    她倒是很愿意让他尝尝夜不能寐的惶恐,以及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滋味。

    晚上煮了些野菜羹,江敞实在食难下咽,可又挡不住饿。

    这里沐浴要到大河边,寒冷只能靠生火,没了从前的养尊处优,心情低落到顶点。

    端起破了一角的羹碗,眼泪也扑簌簌滚了下来:

    “也不知道母后现在怎么样了,是死是活,孩儿不孝,竟独自丢下母后。”

    对于在物质条件匮乏的情况下,依旧辛劳准备了晚膳的妻子,同样没有一丝自己正在逃亡和讨饭的觉悟。

    埋怨道:“你只将我带出来,也不替我母后想想法子。如此这般,怎配为人儿妇?”

    “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君上率先做个榜样,我才能更好的学习。”时玥筝见吃也堵不住他的嘴,干脆将剩下的半勺羹,都舀到自己碗里。

    “我救君上离开,君上还想杀了我父亲,哪怕我父亲并没有拦你的路。杀了他,你也没有实际好处。我没有效仿你,睚眦必报,君上怎还如此不满意。”

    “可是他惹我不痛快了,就是犯了错——”江敞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一阵议论声。

    隔着窗子,看见外面有扛着锄头,才从田庄里回来的农夫,交谈道:

    “咸阳城都乱成一锅粥了,听说前王逃到咱们这来了,因咸阳宫密道就是通往这个方向的。”

    “是吗?那咱们岂不是发财的机会到了!真是祖坟冒青烟,还打什么猎、捕什么鱼,满山找那个摇钱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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