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咸阳令站在墙头,看着外面黑云压城城欲摧。

    对和州郡郡守恨得牙根痒痒,却也是于事无补。

    “其他郡守,可以以搬救兵为由,弃城跑回咸阳。你却不能以他消极、不抵抗之由治罪。毕竟他没弃城投降,且王上现在需要人保驾护航,不能内部先乱起来。”

    纵然咸阳令觉着攘外必先安内,奈何他不是发号施令的人,不能越俎代庖,尤其在面对疑心颇重的君王面前。

    他并非醉翁之意不在酒,可还是让赶回求助的栎阳令脸色难堪。

    “老哥哥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你要骂我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可我能怎么办?城中一无甲士,二无同盟。大军真杀进来,生灵涂炭,苦的是百姓。我难道不想流芳千古?我也不愿冒着被君王治罪的风险啊。”

    “大人何必心思这么重?如今,你我都是绑在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就别搞那些明里暗里、勾心斗角的事了。活下来尚且艰难,更别说升官发财。”咸阳令心底,是有几分羡慕这位同僚的。

    从前倚靠江氏族人的身份,弥补了能力上的短板,能轻松拿到咸阳令这个位置。

    现在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又嫌王室族人这个身份,是累赘。

    “城破后,你们都有机会,被新王直接启用。我却必得殊死一搏。”

    “大人,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办法总比困难多。事到如今,相国一直称病不出。但凡他说一句,声讨乱臣贼子,叛军也不会势如破竹。”栎阳令不管不顾地,开始诉说自己苦衷:

    “现在他病怏怏的,他那些拥趸都以为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不跟着一起反就不错了,怎还会帮着对他施暴的人?”

    “城破后,那些忠臣良将,都该携幼主投河。他倒是好,非但不抵抗,挡在君王前头,还煽风点火。”咸阳令知道他有种种困难,还是痛心疾首道:

    “你也是,你们以为只要不作为,就能两边讨好,火烧不到自己身上吗?有国才有家。”

    咸阳令的声嘶力竭,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更别说去劝动别人了。

    咸阳宫里,宫娥低低哭泣,仿佛提前预感到了灭顶之灾。

    直到太后嚎了一嗓子:“哭什么哭?还没到叛军冲进来,那些泥腿子将你们奸的奸、杀的杀的时候呢!”

    宫娥颤抖着身子,纷纷止住了哭声。

    “母后,是妾身无用,没说动夫君与我一块回来。请母后治罪。”此时观望已久的江禾,才用帕子蒙住脸,抽抽噎噎道:

    “不过儿臣此去,也不是一无所获。周将军……不,叛军首领说,只要王上开城投降,他绝不为难城中百姓。以后可封王兄一个异姓王,虽无实权,但能永保太平。”

    “寡人去他娘的异姓王!”江敞有几日不休不眠,身上的衣袍有了馊味儿,头发也乱糟糟的,不准宫娥梳。

    像极了野人。

    才发完飙,又凑到时玥筝跟前,用手捞起她一缕发丝,搁在鼻翼下嗅了嗅。

    贪婪道:“王后,你好香啊。”

    时玥筝不动,也不言语,就那么怔怔地跪坐着。

    仿佛刚一开口,就会刺激到他敏感脆弱的神经,又惹得他发疯。

    “王儿。”余太后还在唤他的名字,“娘早就问过你,若你想跟周将军同归于尽,娘绝不苟活。可若反之,则必须要有壮士断腕的决心。”

    “住口!都是你,都是你!”江敞从不忤逆母亲,如今也由情绪操控着,对她出言不逊:

    “我是什么王?一直受你摆布,我就是你的傀儡!现在亡国了,你满意了?妇人之见!妇人误国啊!”

    “娘知你心情不好,又能跟谁发泄呢?可再悲伤,你也得认清现实。”余太后伤心欲绝,看着自己一心一意为了他好的儿子,强忍泪水。

    “现在,我们已没了跟叛军谈判的筹码。就算你想跟他玉石俱焚,都找不到机会。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余太后心底委屈。

    若王儿真听自己的,善待王后,不要拿相国使性子,还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可她自责,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责任。

    正是这样,对时家恩威并施,既将他们踩到烂泥里、让他们失去尊严;又将他们高高捧起,让他们忘了自己是谁。

    “谁说我没有筹码?”江敞一把握住时玥筝的脚踝,由于拉扯的幅度太大,险些将她拽了个踉跄。

    涎着笑脸道:“好筝,他不是你的旧相识吗?不如你去劝劝他退兵。想必他肯听的。”

    “是啊。早知时家勾结叛军,我当初就不该让王儿赦免你父亲。驭人之术,最忌讳先作恶再道歉。就该将你们按住了,让你们永世不得翻身。你们才能心甘情愿受驱使。因为大家都这样,所以你们也不该反抗。”余太后说到后面,开始有几分底气不足。

    又将话拉了回来:“当然了,如果一直精敬重你们,你父亲也不会到现在,还一言不发。不过,你时家既然受了先王与敞儿这么多恩惠,难道不该回报吗?”

    “是啊,尤其我还犯过错,没了孩子,更该将功补过。”时玥筝将她未说出口的,也一并替她补上了。

    “我父亲也是,当初先王动周家,都没动时家。还允许我父亲暗中与周家走动。养时千日,用时一时。现在就是我们时家回报的时候了。”

    “说!你是不是早就想离开寡人了?”江敞看她如此迫不及待,立即又后悔了:

    “这次放你出去,你是不是再不会回来了?”

    “不会。我父亲还在这,姐姐还在这,你可能会说,我不孝,又亲情淡薄,不会在意他们。但,晋儿还在。他是我亲自带大的孩子,我对他的感情,不比乳娘浅。”时玥筝平静道。

    不忘又提醒一句:“只是王上怕是忘了,你逼着周将军娶妻纳妾时,可有想过今日?如今,他已有了自己的家室,我于他而言,只是旧人。能做君王的,都不会念旧情。只怕我去,也是无用。”

    “你承认了是吧?你自己的孩子,视如草芥。对他的孩子,却悉心照料、用心疼爱。你还是一直忘不掉他,爱屋及乌。”江敞冷笑出声,笑得肩膀一颤一颤。

    还是没收回成命,甚至变本加厉:

    “他不顾念旧情,你就不能努努力,想个方法和谋略?你这张美艳的皮囊,若是不利用起来,岂不是可惜?到他面前出卖色相,再讲讲从前欢好时的日子,想必他不会不为所动。”

    “果真山穷水尽了,让自己的女人去做妓/女。罢了,你也从来没把我当过正妻,我在你眼里,一直让我做勾栏瓦舍的勾当。那想来,我给谁当花魁都是当。还不如为你所用,国泰民安的时候,当你的痰盂。兵临城下的时候,当他的消遣。”时玥筝蹬着他,很想甩他一耳光,可还是克制住了。

    冷笑道:“只是和亲公主,好歹是正妻,也不用一女共事二夫。我这出去了,还得回来。连和亲公主那苦命的女人也不如。不过也好,毕竟我不用远嫁了。”

    “后宫比你有姿色的多,原本不是非得用你。可谁也不如,你跟叛军首领,有一段旧情。”余太后清了清嗓子,虽也知儿这样做,丧尽天良、猪狗不如。

    可还是更心疼儿子,因儿妇出卖身体,屈辱的也有儿子。

    “你愿意回来就回来吧,只是贞洁烈女,没了贞洁,都该一头碰死,已保夫家的脸面。”

    时玥筝简直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她卖身求荣,还不是为自己的前程。

    夫家无能,还得让她丢了性命。

    这对江氏来说,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或许我真该生个孩子,看看女人做了母亲以后,是不是就能对别人家的孩子,无情至极。”

    “你错了。在诞下敞儿前,我嫌稚子吵闹且顽劣,有了孩儿后,看见别的孩子缺吃少穿,也会心生悲悯。”余太后道。

    时玥筝没有与她争辩,只是想到她每日吃斋念佛,也不知这是怎样的一位神明。

    “若周文泰爱美人不爱江山,也就不会叛乱。想必你使出浑身解数,他也不会退兵,除非给他实际好处。”余太后认真思索了两位旧人的处境,只觉她说得不无道理,便又补了句:

    “这样吧,你去跟他说,王上愿与你南北分治。以后王上居咸阳,将江南富饶之地给周将军,只要他打得下来。这样,他也不亏。以后由我王抵挡北地戎狄,他只要在小桥流水的地方,享受生活就够了。”

    “母后!”这跟割让举国一半的土地,有什么区别,江敞不愿意。

    却也无可奈何:“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认命了,时玥筝偏要刺激他,不然如何消心头之恨。

    “王上,若他再加一个条件,要我呢?我可是与他去江南?”

    江敞正思虑着,表面答应与他南北分治,等他退兵后就反悔。

    毕竟这无赖行径,也不是第一回了。

    可听王后这样说,出于本能便立即舍不得了:“不准!筝筝,你是我的。”

    时玥筝回头,朝着他莞尔一笑,主动拉了拉他的手:

    “好,你放心。周哥哥如今妻妾成群,还有了孩子。他那里,早没了我的位置。我会与你好好的。”

    江敞近来本就怔忡,时不时精神失常。

    如今看她这样,立即将自己哄得晕晕乎乎。

    虽他是她不得已、最后的选择,对他来说,依旧弥足珍贵。

    毕竟她可是说过,就算不嫁人都不要自己。

    “筝,你不是一直想回家吗?这次去周文泰的营帐做说客,不如先回家看看吧。”

    什么叫多余?夏天的夹袄,冬天的蒲扇,还是她唾手可得后,他的心软。

    以前得不到,现在不想要了。

    嘴上还是笑道:“好啊。谢王上。”

    江敞低着头,任由发丝遮住了眼睛。

    一边捉自己头发上的虱子、一边说:

    “哦对了,如果有可能,让相国也去劝劝他的好儿子。”

    “不可!若相国也离开咸阳城,只怕王上,再没有能握在手中的棋子了。两个乱臣贼子,只会更加肆无忌惮。”余太后的声音缓缓响起。

    大抵是意识到,求人办事,还没个好态度,又出言安抚:

    “何况,既相国称病不出,想必是真的身子骨不行,而不是消极避祸。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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