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寝宫,江敞跪坐在席子上,倒是余太后,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绕着香炉,一直走来走去。

    “他还真敢反,儿子在我手上,也不怕周家断子绝孙。”江敞深呼吸一口气,道。

    “绝后,周家已经体会过一次了。前朝你父王在时,就差点将他们满门抄斩。即便刀下留人,也使得周家元气大伤。他们早体会过断了香火的滋味。演练过,就不慌张。这次方能游刃有余。”余太后停下脚步,对这个儿子也是恨铁不成钢。

    “若说动他在乎的人,他与王后有旧情,你还不如拿王后为质。”

    “这……”江敞一拍大腿,不单是为了让娘亲放心,而是真那么想的。

    下定了决心,“若必要时候,我会牺牲王后。”

    他还没爱美人胜过江山,尤其是这份不对等的感情。

    若美人对自己掏心掏肺,他都不会还之于对等的同生共死。

    何况——

    “寡人即刻下旨,将周家家眷斩尽杀绝。”江敞说罢,只觉晚了一步。

    边关与流放之地更近,想必他们早接到消息逃脱了。

    又将目光调转到时家:“那一个王后,一个相国,难不成这位国舅,都不在乎了?”

    “娘早就告诉过你,狗急跳墙、兔子急了咬人。我一直纵着你,不忤逆着来。以为我让人在狱中关照时丞相,就能安抚住时将军。现在看来不行了。”余太后握着团扇,边走边扇,也没了先前的优雅端庄。

    “他娘已经过世了,二妹妹捏在你手里,爹在有形的牢笼,小妹在无形的牢笼。你还指望他忌惮什么?他心知肚明,再隐忍下去,家人处境也不会变得更好,不如搏一搏。”

    “唉,娘!你坐下来,你走得我头晕。”江敞是王,没有任何愧疚之心,更不会反省。

    只拉着娘的手臂,让她坐在自己对面,开口道: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否则寡人费心得来这王位,还有什么意思?的确,我对时家人不算好,可也没差到哪儿去。时将军不反,时家人就算没有自由和富贵,至少命还在。他现在反了,就不怕家人连命也没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时家过惯了显赫的日子,让他们沦为阶下囚,他们如何能忍?若他们是灾民,给他们都关起来,他们保不齐还会感激,因为终于有了一口饭吃。”余太后看着儿子,痛心疾首。

    她上次就告诉过他,事情可以做,但不能做的那么难看。

    现在时知节在狱中,相位高悬;时玥筝被废后,后位空着。

    图什么?

    “现在,让他们生不如死。他们只会绝地反击。吾儿可知,哀兵必胜?何况,你也说过,时家子女,不像那么有孝心之人。”

    “那就先杀了时知节祭旗,再掉王城侍卫反击。”江敞赌气道。

    “人是拿来利用的棋子,不是发泄怒火的工具。人复杂又尊贵,要用得恰当好处,用在刀刃上。”余夫人挪开面前矮桌上多余累赘的东西,卸掉护甲,指腹沾了茶水,在桌上绘制着边关到王都的路线图。

    “当初戎狄来犯,十万火急。王上几乎倾举国之兵,给了两位主将,带兵去平乱。如今他们杀个回马枪,到何处再去调兵遣将再战?”

    “难道我大覃,就具都是这些个乱臣贼子?”江敞盛怒之下,随口叹道:

    “如今看来,父王英明,早预料到周家会反。早知道,就不该心慈手软,就该将他们赶尽杀绝。”

    “对,把忠臣良将屠戮殆尽,再由着戎狄作乱,你御驾亲征么?谈何英明?”余太后现在恨不能一巴掌将他拍醒,“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指着一个宫娥,说她有刺杀君王之嫌疑。随后你便对她诸多虐待,又给她掌管六宫的权力,让她有机会接近你,你看她会不会暗杀君王?”

    “乱臣贼子一日不除,便一日难消我心头之恨。”江敞终于犹如霜打的茄子,却不得不打碎了牙齿,和血吞。

    “难不成,我还把他们从狱中请出来,都供起来?寡人,岂不是被天下人嗤笑,说我怕了那姓周的,和姓时的。”

    “王上忘记初心了吗?怕周文泰反,所以让时克然去看着。让时克然去,前方将士在外征战,你就要在后方安抚他们的家眷啊。旁人欺凌,你都该撑腰,你怎么还带头欺辱?”余太后责备着他,其实也在自责。

    王上举止癫狂,自己也没有及时阻止,现在马后炮有什么用。

    拿自己‘头发长见识短’作借口,除了逃避,也是于事无补。

    “你现在要想清楚,你是想跟他们同归于尽,还是暂时忍下这口气,谋而后动。越王勾践能卧薪尝胆,你为何不能?”

    余太后现在却是有点佩服、那个周家的少将军了,上回在咸阳宫里,装出忠君爱国的样子,甚至起了毒誓,若对君王不忠,死无葬身之处。

    一个武将,却不忌讳生死,还以为他有多忠贞。

    如今看来,这才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难怪让王后念念不忘,难怪王后始终看不上王儿,因为有珠玉在前。

    以前这话,余太后是万万不敢说出口,来刺激王上的。

    尤其还是在他情绪不定的时候。

    “娘,难道就不能,寡人不卑躬屈膝,也能退兵?”江敞向母后寻求万全之策,殊不知,连自己也没有。

    又如何问向旁人。

    “就这么把时知节放了,我不甘心。”

    “你金贵之躯,若真想跟时克然、周文泰两条烂命,以命抵命,娘不拦着。破城之后,我当自缢于城门楼上,以免太后受辱。”余太后见他低头不说话,不逼他将窝囊气宣之于口,知子莫若母,已是明白了他的抉择,才继续为他出谋划策。

    “眼下,你不单要将时相请出来,还要好生安抚。不管掰口供,说他没贪墨也好。还是说他贪了,但是贪的不多,已经惩罚过了。最主要的是,让他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江敞这次终于学乖了,不反驳,静静听娘亲说。

    “时知节门客无数,现在均在各州郡任封疆大吏。树大根深,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将他安抚好了,再让他劝动时克然。只要时将军反戈,哪怕他动摇了,只剩一个周将军,还怕不好对付吗?”余太后说得很清楚,先从内部瓦解,再逐一击破。

    “时将军反叛,无非是为了父亲和小妹,再将筝筝恢复王后之位。周将军靠什么跟你争?”

    江敞思来想去,若时克然停滞不前,势必会动摇军心。

    到那时周文泰若再想调兵遣将,也不容易了。

    他咽不下去这口气,此刻却不得不点了头。

    “好,就依娘亲。待平乱后,再拿他们开刀不迟。”

    他如今最后悔之事,便是上回宫宴,没收了周文泰的调兵虎符。

    驾驭人心最难,余太后想劝他,平乱后,还需要从长计议,不可迅速快意恩仇。

    身为王上,应当胸襟宽广,海纳百川。

    可鲜有不顺毛摩挲,怕激起王儿的逆反心理,只能先应承下。就当缓兵之计,慢慢来。

    大不了风平浪静后,再一点点劝她放下胸中戾气。

    “我知道招安求和为主,可也不能完全不打。现在不是还有江氏族人可用么?娘亲昔日启用他们,就是防备着这一日。不如边打边谈。”江敞道。

    尤其眼前出现昔日时家的所作所为,让时克然去击退戎狄,就百般困难要推辞。

    而今将矛头指向自己,又无往而不胜,比谁都积极主动。

    更是觉着,时克然比周文泰还可恨万倍。

    “万万不可。江氏族人,一直盯着你这王位,只要你稍微动一动,他们就会反扑上来。这时候用他们,无异于与虎谋皮。”余太后的话,再度将他推向深渊:

    “那寡人当初启用他们做甚?还不如用并无家世背景的寒门之士。”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待风浪止息之后,从长计议。

    “难道朝中现在无可用之人,我唯有倚仗时家这一条路?”

    太后未置可否,只拍了拍手,示意人将公主带过来。

    江禾进门后,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王兄,母后。求你们杀了周文泰那个乱臣贼子,他撺掇我夫君成为他帮凶,其心可诛、罪无可恕!”

    说一句,便又磕了一个头:“求母后,王兄,救我夫君。”

    余太后一双美眸,洞若观火,就这样冷眼打量着她。

    半晌,见他依旧纹丝不动,方冷冷开口:

    “这么说,你夫君倒成了无辜之人了?”

    “是啊。我夫君对太后和王上的忠心,天地可鉴。是周将军,不!是周文泰那条恶犬,一直觊觎王后。恨王上夺走了王后,才不择手段,联合所有可以联合的人,来合力反叛王上。”江禾涕泗横流,边哭边说:

    “从前我在边关时,周狗就因惦记王后,而不近女色。否则若真如他说的那般,惧内。会直到今日,还没有第二个孩子出生吗?王兄该不会觉得,周夫人与孩子分离,忧思过重,故而怀不上吧?且王兄给他的那两个美人,他压根没碰。即便是跟夫人洞房花烛夜,也需要药物助兴。他才二十几岁,还未到而立之年,这是被女人撩拨一句都□□焚身的年纪。却对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无感,王兄不觉着此事蹊跷吗?我还听说,周狗跟周夫人说,他没法给王后疼爱,就给她他的忠诚。”

    余太后起初将信将疑,一闪而过她昔年毒杀她娘亲之事。

    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像二木头似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当她生性迟钝、对亲情淡漠。

    陡然间将此事想起,只怕她才是深藏不露,从未忘却仇恨。

    “既然如你所说,我今若派你去劝降你夫君,你可愿去?”

    真假参半的说,更容易取信于人。

    从前那些隐藏的秘密,在周将军起兵的那一刻,都不需要隐藏了。

    余太后还在怀疑的时候,江敞已被愤怒充盈,信了她的说辞,恨不能将那个觊觎筝筝之人,大卸八块。

    “我去杀了那小畜生!既然他爹都不在乎他死活,我还留着他做甚!”

    “无能狂怒,都是没本事的人,才容易生气。吾儿稍安勿躁。凡事都得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万一周将军也动摇了,有接受归顺之意,你将他儿子杀了,不是正逼着他反吗?”余太后又开始顺毛摩挲,以免前功尽弃。

    “你现在非但不能动他儿子,还得将他这独苗苗好生看护起来。谁要是杀他,都是没安好心。”

    余太后多想了一层,若是真到兵临城下那一刻,那周将军的儿子当作筹码,与他们交涉,是不是能换来一线生机?

    古往今来,新王谋权篡位后,将先王封一个安乐侯,让其颐养天年,也不是没有的事。

    但这丧气的话,余太后未宣之于口,只恐一语成谶。

    且江家作恶多端,只怕新王为了堵住幽幽之口,也不会放过自己跟敞儿。

    母子俩的对话,被江禾尽数听到了耳朵里。

    为了报仇,不是没想过走极端。

    可想到在边关,受过周将军的照佛,还是将那个杀害无辜稚子的恶毒念头,从脑海中剔除去了。

    她想报仇,不该连累无辜。

    “母后,儿臣愿为马前卒,替太后扫清障碍,去劝我夫君归顺。也请太后、王上信任,若有人进献谗言,一定要相信我与夫君,至少要相信我。”

    江敞没坚持弄死那个孽障。

    若周文泰并不在乎、这个生下来就是工具的孽障,那即便是杀了,也伤害不到他。

    必要时候,还不如拉着筝筝殉葬,能让他来的更痛一些。

    余太后此时也是有病乱投医,一把拉住了公主的手。

    嘱咐道:“你可以尽力为之,若他不肯,你便挑拨他与周文泰之间的关系。若能使他们两虎相斗,两败俱伤,我与敞儿坐收渔翁之利,也算你功劳一件。”

    “是。他们从小一块长大,好到了几乎能穿同一条裤子。但我相信,是人就有弱点。尤其在利益面前,还有父子反目,夫妻离心的,他俩又没有血缘关系。”江禾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巧舌如簧:

    “不瞒母后说,也不是我要坑害夫君,纯粹是他就没真心待过我。我也不怕您笑话,我进门三年多,还是完璧之身,我也受不了这份羞辱。”

    余太后对她的疑虑彻底打消,想过让婆子来验明正身,不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还是没多此一举。

    “是了,一笔写不出两个江字。你可以一面撺掇时将军称王,一面吹枕边风,说周将军也想称王。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鼾睡,让时克然生了嫌疑,周文泰有了猜忌,想必他们的结盟会顷刻间土崩瓦解。”

    江禾又磕了一个头:“是,孩儿遵命。”

    “事成之后,咱们甩了那眼盲心瞎的陈世美,母后再给你找更好的。当初也是看他一表人才,才让你下嫁。谁曾想,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余太后丝毫不提昔日利用和联姻之事,逼她下嫁。

    满口仁义道德:“以后,准让你自己选个称心如意的郎君。你若不愿意,一直待在母后身边也成。到时候,多给你寻几个面首。”

    江禾在心底冷笑,表面上还是故作小女儿娇羞状:

    “是!能为母后效力,是儿臣的荣幸。儿别无他求,只要一直陪在母后身边,孝顺母后。”
本文链接:https://www.tailaixsw.com/12_12837/100816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