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泰在回咸阳城的路上,接到了诏命,御史在外等候,他只身在驿馆里,目眦欲裂。

    还在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父亲当时便是君上启用的,果然成也君侯,落也君侯吗。

    如今,要拉他这个始作俑者去牢狱,是不是只要扛下严刑拷打,就能让君上重新审判?

    如若不然,他便将罪名一并担下,只要能换家人平安无虞。

    此时捏了一把冷汗,庆幸筝筝没嫁过来,否则岂非一并被株连。

    好在他嗅觉灵敏,闻到不对劲儿时,就让宗族去退了亲。

    时克然才整顿好了兵马,原本该在军营里,可周家出了这么大事,实在放心不下他,还是潜入驿站,同他商议对策。

    “周将军,要么干脆反了吧。这昏君能做此决定,也不值得咱们再为他效忠。君不正,臣投外国;父不正,子奔他乡。自古以来,王位都是能者居之。”

    周文泰示意他噤声,直到看见外面来来往往的巡逻的,都是自己人,才稍稍放心些。

    “不行。周家世代忠良,先王入主中原时,我曾祖父就有从龙之功。若他地下有知,见我背信弃义。百年之后,我有何面目去见周家的列祖列宗。”

    “周将军,你何至于如此迂腐!难不成你就这样坐以待毙?”时克然实在不理解。

    小妹不愿早早嫁人生育,妹夫都能理解,也不强逼着她必须传宗接代。更别说,非得生儿子了。

    怎么轮到自己身上,就这等封建保守。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自古忠孝难两全。难不成,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周家大厦将倾?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如今刀都已经架在脖子上了,你若是还执迷不悟,那才是白白断送了性命。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替周家想想,替我妹妹想想。”

    时克然不知他在顾虑什么,明明也是雷厉风行的性子,现在这般优柔寡断。

    “现在兵权在我手中,我即刻将虎符交还给你,你调周家军,我掌御前侍卫,还怕不能绝地翻身吗。”

    “你小妹,我已经退亲了,想必这事牵连不到她。我也不想拉你下水。”周文泰有过一丝动摇,想到父亲那封家书[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还是压下了所有谋反的心思。

    “但是谢谢你,时兄,谢谢你始终义无反顾地信任我,没有私通戎狄。”

    “我这人交友随意,可还没眼瞎至此。你就在我面前,我何必从别人的口中了解你。你我之间,无需言谢。我想,今日若是你我处境互换,你对我也绝不会有半分怀疑跟试探。”时克然的一身功夫,就是周老将军亲自教习的,周家于他而言,亦师亦父,他不可能袖手旁观。

    却也知,这事说来就不轻巧,做起来更难。

    “若是不愿谋反,你就赶紧逃吧。君上如今摆明了要杀你,你逃过一劫,才能给周家留下最后的一点血脉。”

    “我父亲母亲都在咸阳城里,我不能独自苟且偷生。即便真逃了,我余生都不会安宁。”且周文泰也不知,自己能逃到哪儿去。

    戎狄对他恨之入骨,恨不能人人得而诛之。他又是大覃的逃犯,中原和草原都容不下他。他纵使能以一当百,也会死战力竭,最终一人难敌四手。

    “时兄,你速速回去吧。若被人知晓,只怕会给你加一桩与我勾结的罪名。”

    “我从来不是胆小怕事、贪生怕死之人。”时克然有点气恼他这榆木脑袋。

    在边关保家卫国、骁勇善战的那个周将军,都去哪儿了。

    “我连妹妹都能给你,自是信得过你的人品。还怕被你牵连吗。”

    “不是。若将军府倒台,相府虽独木难支,可好在几十年后,有希望为我们翻案。若你们也没了,只会亲者痛仇者快,以后连能去祭奠我们的人,也没了。”周文泰很想叮嘱大哥,帮自己照顾好筝筝。

    只是喉头沙哑的厉害,悲不成声,还是没多此一举。

    他们都是一家人,且时兄有责任有担当,想必不用嘱咐。

    “你说得也是,若我们逞意气之争,与将军府风雨同舟,以后更没人去捞周家了。我需得保全好相府,再找机会,搬倒奸佞,再解周家的身陷囹圄。”时克然自觉时辰不早,不能再磨蹭下去。

    可这一走,只怕与他天人永隔,遂是又问了句:

    “真不反,也不逃?其实你可以去匈奴,联合草原部落起兵。你虽杀了他们数万人,可他昔年也杀了咱们数万人。且我听闻,匈奴大单于是个明事理的,不计较私人恩怨,只想招贤纳士。不像义渠、大驼、西豲那般眼皮子浅,若你能为他所用,他会求之不得。”

    周文泰只勉强笑着摇了摇头,时克然便知大势已去。

    “我妹妹那里,也不用我澄清?唉,随你吧。但那胡姬女子去哪儿找?你被下狱,却不见那胡姬。我妹妹能信?她又不傻。”

    “随便找一个吧。只要她恨我,愿意与我划清界限就好。”他万般不忍骗她,却是不得不如此。

    时克然不知恨一个人,是不是比喜欢的滋味更好受。

    妹夫担忧小妹妹,他难道就不心疼么。

    终是什么都没说,此地不宜久留,迅速离开了去。

    御史给足了这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的面子,不到行刑那一刻,谁知周家会不会绝地翻盘。

    现在逼得太紧,恐将来时来运转,自己成了他们报复泄愤的对象。

    一直到周文泰主动启程,才随他一块动身。

    返还咸阳城后,没机会面圣,便被直接拉到了鞫狱。

    司寇由王族内戚担任,对他少了许多客气。

    开口便是:“少将军,说说吧,你是如何与戎狄勾结,企图戕害王上的。”

    “大司寇,我家世代忠良,才使我会坐在这里,听你说话。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有什么判决,就直接下吧。至于这等无稽之谈,我不会多说一言。若您真有多年断案经历,我私通戎狄,还会坐在这里,看你傲下吗。”周文泰说。

    “谁说与番邦勾结,能逍遥法外?事情败露,自是难逃牢狱之灾。”司寇说话时,眼高于顶,十分不屑于瞧这阶下囚一眼。

    “我劝你还是老实点,不为你自己考虑,也得为你家人着想。若真用刑,就别怪咱们多年的交情。”

    这话,周文泰原本听时克然也说过,可同样的话,从不同人嘴里说出来,还是别有一番滋味。

    “大人不必多言,要杀要剐、请便吧。”

    “看来不用刑,你是不招了。”司寇立即给左右两个刑吏使了个眼色,解押的人过来,径直将他拖了出去。

    “少将军不妨在刑具面前好好想想,实话实说,君上念及周家祖父的功业,兴许能对你网开一面。”

    “别碰我,我自己会走。”猛兽哪怕戴着手铐和脚镣,发怒嘶吼的时候,也是无人敢靠近。

    狱卒吓得一哆嗦,忙放开了他,纷纷退避三舍。

    这可是只身闯入戎狄王族,单挑了好几名草原勇士的战神,谁敢惹他。还不得被他撕碎了,只怕这用来栓住他的铁链子不够粗、不够重。

    此时的周文泰还抱着最后一丝幻想,是不是自己扛住了,不被屈打成招,就能换家人的一丝生机。

    之前让君上重查此案,还周家一个公道。

    直到不知名的液体迎面泼过来,眼眸四周传来尖锐刺痛,他立即陷入一片混沌中。

    耳边,只能听见司寇的声音,近在咫尺,却看不见他在哪儿。

    “或者少将军也可以戴罪立功,只要你说出来,是你周家的谁私通戎狄,你若能大义灭亲,想必君上也会对你网开一面的。毕竟,咱们大覃需要人才。”

    “周家无罪,周家对王上忠心耿耿——”周文泰话音刚落,立即有铁钩抽下来,稳稳落在他的膝盖骨。

    他只觉自己两条腿瞬间失去了知觉。

    从前知晓司寇府厉害,却没想到、是这般阴鸷下作手段。

    “你若有种,就将我杀了。”

    “冤有头,债有主。少将军,我等也是奉君上之命,若真到了阴曹地府,午夜梦回,您可别来找我索命。”司寇干笑了两声,才“啧啧”道:

    “你看你这又是何必?这般俊美无俦的一张脸,若是真伤了、残了,岂不可惜?听说,被你退婚的丞相之女,现在还在朝中拼命走动,就是想捞你出去。贿赂都送到了我这,只我哪儿敢收啊。”

    司寇嘴上威逼利诱,心底还是佩服他是个汉子,挨了打不仅不求饶,甚至一声不吭。

    “我劝你呀,还是老实将你父亲私通戎狄的事说出来。否则君上隔日问斩,可就真死无对证了。至于你,就算卸了兵权,有这么一张讨女人喜欢的脸,大可以做相府的赘婿,或者去勾栏院讨生嘛。”

    “你对筝筝做了什么?我警告你,你别碰她。”周文泰痛的倒抽一口冷气,听着他的污言秽语,愠怒道: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不该在粗脂俗粉里虚度时光,更不要说与其同流合污。士可杀不可辱。”

    “丞相之女,小的如何敢得罪?只是看着可怜罢了。让一个女人为自己奔走,少将军不懂得怜香惜玉、还真忍心啊。”司寇语气惋惜道。

    “我与筝……我与二小姐并无关联。”周文泰喘着粗气,说。

    冷汗,已将寝衣尽数湿透了。

    “行啊,小将军。那就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刑部的烙铁、三角马硬了。就不信双头叉,炮烙也撬不开你的嘴。”司寇背过手去,已不准备继续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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