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玥筝再醒来时,还以为是在大营,第一眼便能看见周文泰。

    直到发现入眼的是金丝楠木梳妆台、红木书桌、圆椅,才不知道是何时,被人送回来相府。

    果然呵,他已不愿再应付自己这个麻烦。

    看着房中布置的一草一木,皆有他留下来的痕迹,又开始触景伤怀。

    就像书桌上放置的狼毫毛笔,便是昔年老将军作战时,从戎狄捕获的。而周文泰借花献佛,说让她拿去练小楷。此事还得了叔母慈爱的调笑,说这个儿子还没成亲、就往岳丈家里捣腾东西,迟早要把将军府都搬空。

    怎么在自己家中,还这般睹物思人,她不明白。

    屋外,断断续续传来母亲和大姐的交谈声。

    “你妹妹这事做的出格,你爹恼了。往常唯数你们姐妹二人,最沉得住气,不似城中其他贵女那般毛燥。这回却这般轻浮,让你在她身边,你需得时常劝着她。”

    “娘。周将军与小妹,从小玩到大,两个人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小妹更是,打小就蜜糖似的、恨不能粘在周将军身上。说实话,我有时也担心,担心两个人年轻气盛把持不住,弄出些伤风败俗的丑闻,污了小妹的名节。”时瑜琼顿了一顿,继续说:

    “后来一想,若周将军真是轻浮梦浪之徒,那也不值得小妹托付终身了。且我瞧着,他对小妹一向尊重。即便是小妹年少无知,逼得他同意珠胎暗结,周将军也不会像泼皮无赖对付先孕妇那样,先羞辱再省了聘礼。一定也会尽力瞒得密不透风,实在瞒不住,也会给她最多的尊重和疼爱。”

    “老大,你摸着良心说,我和你父亲,可有拿当成庶女,把你与妹妹区分开来?”老夫人叹了口气,才陡然间上了言辞。

    “母亲何出此言?爹爹忙于政务,府中一直是娘操持。娘若为难我,早有一万个法子磋磨。可娘待我视如己出,孩儿心中有数,也感激于心。”时瑜琼连忙表了态。

    “正经人家,没人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削尖了脑袋,就为了给孩子多那两块金银珠宝。”老夫人对于自己亲自抚养长大的孩儿,还是有信心的。

    生恩不如养恩,都说谁带大的孩子跟谁亲,所以有些孩子顽劣,爹娘都压不住,唯独听乳娘的话。

    即便不是,多数孩子年幼恋母,成年后又会想要有权有势的爹娘。而老夫人能给这帮庶子的,自然比妾氏多。孩子嘛,有奶便是娘,都有趋利避害的本性。

    “我总觉着,多子多福。我不愿意生,不能对妾氏生得又作践。你是老大,可我从没因你是大的,就让你一直让着小的。只娘看人不会错,你常日里都是最聪明的。由你跟着筝筝,娘也放心。”

    时瑜琼有感于肩上担子颇重,可跟嫡母半真半假的母子之情,还是让她不敢推辞。

    只有跟嫡母搞好关系,将来才有可能嫁一好人家。若运气好,保不齐还能嫁给自己的意中人。

    她可是听说,即便是高门大户,嫡母对于看不入眼的庶女,随便嫁一显赫、但名声不好的人家。在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头,女子也不能反抗。明面上,也是门当户对。可背地里,只有知根知底的人,才知晓那未来的夫婿染上了花柳病、还服食五石散,一把心酸泪,说都说不尽。

    “母亲放心,只要我在一日,便会护小妹周全。且我也愿意与小妹待在一处,她心底纯良,从不折辱下人。对勋贵不卑不亢,从不欺上媚下。其实有时是给她出主意,更多时候,是小妹的聪慧坚韧,影响了我,让我也变得刚强起来了。”

    常言道,若是巴结一个男人,就奉承他的夫人。而讨好一个女人,则是夸她的孩子。

    只时瑜琼不说还好,这半真半假的恭维了一番后,老夫人非但没笑逐颜开,还进一步眉头紧锁。

    “我这苦命的孩子——平日里,你也多劝着她些。就因为她这份对待感情的执着和认真,才更让我放心不下。”

    老夫人说话间,便拿出了帕子,掖了掖眼角:

    “君上的病大好了,也颁布了诏命,对周家的处决,让人心惊胆战。我一边担心你父亲,被牵连其中。因君上撑病时,始终在暗中调查朝臣,还设下了不少圈套,让那些有狼子野心的,自投罗网。而君上才临朝,诏书就迫不及待发下去。只恐有人会说,相国与君上一丘之貉,摆明了要斗倒周家。而若周家未倒,你父亲又会成了替罪羊,说他代理朝政之时,欺君罔上、滥用私权、铲除政敌周老将军,而君上并不知情。”

    “娘,咱们相府跟将军府,何时成了政敌?”时瑜琼同样闻之变色,果不其然,伴君如伴虎。

    明明十几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时家与周家蜜里调油,如何就这般水火不容了。

    “我听明白了,这是帝王的平衡之术。这次,咱们时家和周家,必须倒一个。”

    “你父亲曾是周游列国的贤士,平生教子教徒无数,若他带头举纛反王,怕是四处揭竿而起。所以他的赢面很大。反观周家,老将军时日无多,而他膝下的几个儿子,只有周文泰那孩子成器,长子战死,他便是老大。奈何年纪轻,少不经事,难以主持大局。”老夫人拉着老大的手,语重心长道:

    “我只怕你那个冒失妹妹,碰到周家小将军的事,便方寸大乱,触怒君上。那样,保不齐会两败俱伤——”

    老夫人说罢,才看见屏风后站着衣冠不整的女儿,不知时玥筝是何时起来的,又在这里偷听了多久。

    只那尚未痊愈的苍白小脸,依旧透着几丝病容。

    “娘,小将军怎么了?他犯了什么罪,皇上要将他们如何?”

    “你都听见了?”老夫人原本心疼女儿,可见她这种时候,还在想着将来有可能会成为罪人的情郎,便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如今人为刀俎,我们为鱼肉。你若不保养好身体,还是多担心担心你父亲吧。若周家真平安无恙,倒霉的就该是我们了。”

    时玥筝眼尾一湿,她自幼懂得敬爱爹娘师长,从不觉得耍性子是应该的。

    此刻,也是十分内疚。

    大厦将倾,她不能为家里出力,也不能拖累家眷来照顾自己。

    她带着阵阵眩晕走过去,跪在母亲身边,哀哀祈求道:

    “娘,我知晓他为何那样绝情对我了。他是骗我,他就是怕连累我。可怜我的小将军,他这般为我着想,我更不能弃他不顾。”

    她并非不担忧爹爹,可她相信智谋双全的爹爹,自然有万全之策,保不齐既能保全时家,也能照佛周家。

    若是老将军精神矍铄,她倒是也不必这般担心。可叔父眼见要驾鹤西去,周文泰苦苦支撑,该是怎样绝望的心境啊。

    “啪”地一声,一个清脆的耳光,落在时玥筝的脸上。

    这是她长这么大,母亲头一遭动手打她。

    从前连她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碰,此刻却是关心则乱:

    “不管出于什么缘由,周家已经退亲,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与他,再无可能。若你还敢去找他,我就把你赶出相府,以后再没你这个女儿。”

    “娘,您消消气,冷静冷静,小妹这身上还带着伤。”虽也不知,这是她自己划伤的,还是争执之下,周文泰刺的。但不管哪种结果,都够耸人听闻。前者,小妹为了男人自戕,让相府颜面扫地。后者,周文泰一只马上落魄的凤凰,还敢对贵女以大欺小。

    时瑜琼不能袖手旁观,立即站出来调和,又劝向小妹这一头:

    “你上回从宫里偷偷跑出去,夫子已经生气了。因你未尊重他师者的权威,将他放在眼里。好在他气归气,到底没将你捅到君上那儿去。否则,天子之怒,浮尸百万,后果不堪设想。你还是要先养好了身子,再立即折返宫中,给夫子道歉,尽量将此事遮掩过去。”

    时玥筝明白的,咸阳宫不是她家,更不是街巷闹市,由不得她随意进进出出。

    若人人如此,这咸阳城里,岂非乱套了?谁来保证君上的安危,岂非藐视王威?

    时玥筝觉得悲伤,被人拿自己和小将军说笑,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一眨眼,沧海桑田。

    “我的好妹妹,其实周将军,也没你想的那么好。你可知,他在边关作战时,曾屠了戎狄两座城池。多少无辜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母子分离。这样人面兽心,你若真嫁给他,就不怕夜半那些冤魂前来索命,连你一并株连?”时瑜琼本意想劝她,却不曾想,时玥筝一句也没听进去。

    “你们总说我,不能只享受相府的荣光,而不承担责任。可你们又何尝不是?一边享受周文泰换来的安静祥和日子,一边又骂他是刽子手。若戎狄真杀到咸阳,将女人掳去,先女干后杀。将孩童掳去,开膛破肚。谁能高枕无忧、享受美食、勾心斗角?”

    时瑜琼没见过戎狄,只知每回边关有战事,总有将军打着保家卫国的称号,拿性命赌军功。

    “可是戎狄,也是我炎黄子孙。”

    “没有戎狄烧杀抢掠,何来将士背井离乡。他们今日宿命,也不过是自取其祸罢了。”时玥筝的心思只在周文泰身上,听不得任何人说他不好。

    维护他,俨然是一种本能。

    “若依照姐姐这么说,那万物也是女娲造出来的,咱们往后也别吃鸡鸭鱼和猪肉了。”

    时瑜琼张了张嘴,看着小妹这刁蛮劲儿上来,终究只剩尴尬的笑笑。

    时玥筝没再忤逆母亲,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仿佛突然洗心革面,孝顺了起来。

    “娘,是女儿的错。女儿即日便回宫,同夫子致歉。”

    老夫人刚那一巴掌落下,也是心疼得紧。

    见女儿这般乖巧,病怏怏的一张脸,终是不忍心继续责怪。

    “你要好好听话,娘还能将你在闺阁多养两年。若你执迷不悟,娘只能将你嫁了,待你有了新欢,就能抚平创伤。有了孩儿,就能彻底忘了他了。”

    老夫人总觉女儿突然移了性情,愿意回宫,事情没那么简单。

    可眼下,却也没借口阻拦她返还,毕竟昔日让她入宫伴读,可是君上的圣旨,谁又敢抗旨不遵。
本文链接:https://www.tailaixsw.com/12_12837/100801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