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五里雾 > chapter 37 云谁之思
    文绛歇了很长一觉,但身上的伤口疼、又要提防压到自己滚圆的肚子,着实睡得不算安稳。一直到暮色四合,文绛才再次起身。

    大约是考虑到文绛身体的原因,金临给她的房间很是偏僻,她推开房门半天,竟然都没见到一个人。这倒是很符合文绛的心性。她与金临算是某种意义的青梅竹马,所以对方了解她的喜好也称得上一句理所应当。

    方才在狱中孔枫替文绛松了腰封,紧接着她又褪去外衣歇了一觉,这会儿重新穿上衣裳,也就没再和自己较劲,松松地将腰封挂着。文绛站在门前看了会儿晚霞。霞光正好,想来明日一定是个大晴天。

    还没等文绛出去寻人,就见金临端着餐盘向她走来。

    金临道:“醒了。”

    “嗯。”

    “吃些饭吧。”金临顿了顿又道,“我陪你。”

    餐盘摆上桌,不是多么精致的小菜,但足够清爽。文绛也觉得一整日没吃饭,腹中有些空,所以没有拒绝。

    说是金临陪着吃饭,但一餐饭下来,几乎都是文绛在动筷子,金临只是看着她吃。文绛不问金临为什么不吃,而是问道:“怎么是你来?”

    “你出事了,我当然要来。”

    文绛“嗯”了一声,换了话题道:“给我一碗堕胎药。”

    “不行。”金临脸上已没有才见文绛时的惊讶,想来在文绛昏睡的这段时间,他已经尽一切可能去打探了消息。金临解释道:“你的身孕已近七个月,这时候打胎,会一尸两命。”

    文绛闻言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夹起一棵青菜,细细咀嚼后咽下才说:“死便死了。”

    金临的语气终于有了起伏,他以一种类似于恳求的语气唤道:“阿绛。”

    文绛沉默了片刻,退让道:“那就等生下来,你帮我杀了他。”

    “这个孩子”金临的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波澜不惊。

    金临想问这个孩子是谁的,但被文绛打断了话头。文绛说:“这个孩子不能留。”

    “为什么不能留?”

    文绛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说:“委曲求全罢了。现在留着也没什么意义。”

    “阿绛,你不必骗我。”

    “我没有骗你。”文绛顿了顿,说道,“孩子没有用是真,我不想给自己留下软肋也不作假。”

    “这孩子,当真是那位八皇子的?”

    “不是。”

    金临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道:“等你把孩子生下来,再决定要不要也不迟。”

    “师兄,你说做我们这行的,最要不得的就是情感,所以纵使你我二人一同长大,只要需要,你还是会眼睛都不眨地把我送上来姜国的车架。我一直听你的、信你的,”文绛漂亮的眼眸中有了疑惑,“可你现在,是在教我留下七情六欲吗?”

    金临不答反问:“你是在告诉我,你对姜国的八皇子有了七情六欲吗?”

    文绛见此扯了扯嘴角,但没什么成效,她撑着食案站起来,没有再看金临,而是道:“师兄放我一日假,明日我会将这些年卧底京都的成果整理成册、交予师兄。”

    “阿绛。”金临又唤了一声文绛的名字。

    “让我静静。求你。”

    ————

    大约是睡了一整日,入夜反倒没了睡意。文绛坐在书案前,整理自己这些年在京都的经营。窗户被她留下一道不宽不窄的缝隙,偶尔有风吹进来,缭乱案前的烛火。

    文绛和金临说她需要静静,但实际上她根本不敢让自己静下来。金临这人最会洞察人心,他们谈话尚不足十句,文绛就已经被金临一句“你对姜国的八皇子有了七情六欲”搅乱了心思。文绛不敢深思这句话,她不愿评判话中的真实度,但切实地担心金临一语成谶。

    使团居住的院落布局简单,室内除去必要的家私再无其余摆设。文绛从书案抬起头的时候,忽然想念自己窗前的那一串风铎,每次有风吹过总会发出“叮铃铃”的声响,清脆得让人甘愿将心头的烦绪生生跌烂。

    那串风铎是金临赠给她的,玉片是金临细细挑选又精心打磨的。离开齐国的时候,文绛什么都没有带,唯独带走了风铎,好似那样就可以听见故国的风声、看见故国的人影。然而到了姜国以后,每每伴随风铎响起的,不是故国的回忆,却是那人爽朗的笑声。

    文绛的思绪变得缥缈。文绛的父母在俞国末年的战乱中死去,她被师父选中,跟在身边教导,金临是她的大师兄。师父告诉文绛,他会选中文绛是因为父母去世时,文绛没有流泪、眼中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做他们这一行的,无情无欲才能活下去。

    若说生命中谁对文绛的意义不一般,大约也只有她的大师兄金临了。可是没等文绛搞清楚这种不一般究竟是何种不一般,她就被金临派来了姜国。文绛问金临为什么是她,金临说她最合适;文绛又问金临为什么不记得问问她的意见,金临说文绛只需服从安排。

    文绛记得那是一个明媚的午后,阳光透过玉片打落下来,糊在眼前像是没有焦点的光斑。然后文绛对金临说:“属下遵命。”

    文绛没有亲人需要告别,就算有,她也不会被允许告别,所以临行前的那段时间,于文绛而言并没有什么异常。唯一值得一提的,大约是出发时文绛问金临他们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金临说他希望没有,这样大概说明他们都能一生平安。

    窗子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开,发出“吱啦”的声音。文绛走到窗前想合住窗,但下意识地朝四周望了望——孔枫说他还会再来,却没有说他会何时来、怎么来——周围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儿人的影子。文绛将窗户关上,想了想,又落下了锁。

    文绛正打算回到书案前的时候,却发现窗台上被人放了一瓶药膏,瓶上只有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生肌”。文绛打开药瓶放在鼻端嗅了嗅,没什么强烈的气味,只是鼻尖觉得清凉。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种近似于薄荷却又更温和的气味为她的脸上带来了笑意。

    药膏文绛没有用,被她放回了原处。但是落锁的窗子却又一次被文绛打开,晚间徐徐的清风吹进室内,也吹散了文绛方才凌乱的心思。

    ————

    使团在京都不过停留十几日,便要离开。金临没有和文绛再谈过这个孩子。外人看金临冷血无情,唯一的软肋也被自己亲手送往敌国,似乎世间除了“忠诚”二字,他再不在乎其它。可是金临却知道自己心绪不宁,他不知抑或是不敢面对自己对文绛的情感,所以才会执意将文绛送走;现在文绛回来了,不仅回来,肚子里还揣了个小的,这让金临更加无所适从。

    金临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一次他会完全依从文绛的心思:文绛要留下这个孩子,他便陪她一同将孩子养大;文绛若不愿与孩子相见,那么送走也好、斩杀也罢,他不会再让文绛操心。

    确定了这一点,生活就又变得简单起来——其实像金临这样的人很是“单纯”,他的全部生活都围绕着工作,只要工作需要他,哪怕只存一息,他都能逼着自己集中精力。

    孔枫又和金临见过几面,毕竟他们一个负责接待齐国使团,一个是齐国使团的负责人,但是孔枫再没有见过文绛。孔枫不问文绛,金临也不会提。既然他们即将离开姜国,文绛腹中孩子的爹是谁与金临没有任何关系。金临不能说自己不在意,但是他可以让自己做到看上去不在意。

    金临还是会陪文绛用晚食。他不会主动提起今日见了孔枫,也不会刻意回避他的行程。但就像孔枫从不提及文绛一样,文绛也没有问过孔枫一句。

    金临知道文绛在和她自己较劲儿,但他决定尊重文绛的选择:若文绛挣扎的结果是问,他不会隐瞒;若文绛纠结的选择是不问,他也不会主动提起。

    金临与文绛相熟太久,旁人看不出文绛的小动作,金临却能从细微处探究文绛的心思。金临甚至想过,若孔枫不是姜国的八皇子,他把人揍晕了拐到齐国也不是行不通。可是孔枫的身份摆着,两人之后要怎么发展只能顺其自然。

    这样看来金临似乎终于肯为自己师妹考虑一次,但其实在金临的心底,他也庆幸孔枫的身份,庆幸在这种身份下,孔枫与文绛此生已不可能再有一个完美的结局。所以留给他金临的时间便有往后余生,无论是以怎样的身份、怎样的情绪。

    齐国使团踏上归程的时候,文绛又恢复成平日宠辱不惊的模样,只是先前好不容易松下来的腰封,又一次被她紧紧系在腰上。金临看见的时候心里有一瞬的不适,但他没有多说什么,这几日文绛的腰封一日紧过一日,金临知道文绛心中打算,但他不想干预,他尊重文绛的选择。

    后来的金临才知道这便是他与孔枫的不同:金临会默许文绛与自己较劲儿,孔枫却会直接替文绛做出选择。

    齐国使团离开京都,自然要由孔枫亲自相送。

    文绛坐在马车中,听金临和孔枫说些客套话,自己再无掀起帘子看看那人的兴致——哪怕知道,经此一别,此生再无相见之期。

    文绛闭着眼睛,好像没多久,孔枫与金临谈话的声音就飘到了九霄云外,而她自己,正感受着肚子不停的绞痛。

    文绛的身孕已经有七个月了,按说此时绝不宜长途跋涉、车马劳顿。但定下的归期不等人,金临总不能把文绛一个丢在危机四伏的京都,文绛也不是矫情的人,连软垫都没要就跟着使团踏上归途。

    文绛原本以为自己不会有任何问题,可是此刻听着孔枫和金临说话的声音,文绛忽然觉得很委屈。寻常人家妻子怀孕,丈夫总该嘘寒问暖、体贴照顾。换到她身上,便是腰酸腿痛到夜夜难以安眠,都不会等到一句安慰。

    孔枫的声音放大了文绛身体的不适,更放大了她心里的委屈,以至于让文绛落下了两滴清泪。好在街上热闹,孔枫和金临的虚与委蛇也没有结束,谁也不会注意到文绛刻意压低的啜泣声。

    出发前金临走到文绛的车轿旁,问道:“要我陪你吗?”

    像是阴霾中的一道阳光,在文绛难得脆弱的时候伸出了一只手,就算平时文绛不会接,这时也只会应“好”。

    齐国的车架缓缓驶离京都,踏上了返归齐国的漫漫长路。

    ————

    使团到达了第一个驿站。一群人饥肠辘辘,在大堂大快朵颐,文绛自然不会随他们一起,金临帮她安排好了一切,只需要在房间好好休息。

    车马劳顿,文绛实在没有什么胃口,餐饭端到她的房间便一直放在桌案上,一口没被人动过。文绛坐在案前,伸手扶住额头。原本就因怀孕而肿胀的肌肉,此刻更是酸痛,轻轻一动都要牵扯全身的神经,文绛便连动都不敢动。

    也不知是楼下人喝酒吹牛叫嚷得太热闹,还是浑身酸痛的肌肉耗走了全部心思,文绛竟然连有人翻窗进屋都没有注意到。一直到来人走到她身后,替她轻轻揉着太阳穴,文绛才发现。

    文绛惊得要喊,声音却被来人的话堵进嘴里。

    孔枫说:“是我。”

    文绛的委屈在这一瞬间被放得好大好大,几乎不能被这破旧的小屋承载。她想问问孔枫为何这十几日都不来找她,想问问孔枫为何她都离开了京都却又要来寻她,可是文绛什么都问不出来,她的眼眶在听到孔枫声音的同一瞬就染上了血色,呼吸要颇为用力才能压下心绪的不平。

    “很难受吗?不能一口饭也不吃啊。”孔枫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要你管。”文绛伸出手推了孔枫一下。

    文绛这一推不要紧,没把孔枫推走,反倒让自己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此,孔枫才注意到文绛又把腰封紧紧缠绕,仿佛这样身体里的这个孩子就能不存在似的。

    孔枫突然很生气,他不顾文绛反对扯下她的腰封,动作看上去很凶狠,但实际上完全不敢用力,只有嘴上还强硬着问道:“怀我的孩子让你这么屈辱吗?宁肯憋死都不能让自己好过?”

    孔枫在文绛面前一向好言好语,哪怕是文绛被捕后,孔枫质问的语气都不如此时恶劣。于是文绛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达到一个顶点,再也无法被她云淡风轻地化解。

    孔枫从没有见过文绛掉这么多眼泪,一滴接着一滴,莫说这人是他放在心尖儿上疼的,就算是个陌生人,此刻也会生了怜悯的心思。

    孔枫被文绛的眼泪乱了阵脚,半分脾气都不敢再有。孔枫不知所措,下意识帮文绛抹去眼泪,却越抹越多。

    不顾文绛的反对,孔枫将文绛搂进了怀里,一边拍着文绛的后背哄她,一边低声道歉。孔枫解释说为了救文绛这事儿父皇对他不太满意,所以太子那边一直有人监视着,他不敢去找文绛,不是故意不去,更不是忘了文绛。

    其实他今天不该来驿馆,但出发前见金临进了文绛的车马,他实在气不过,一定要过来看看。看到文绛紧缚腰封折磨自己,就像是一根导火索,将他最近七七八八的情绪全部点燃,一时没克制住朝文绛发了火,是他的不对。

    文绛就在孔枫的细言细语中渐渐止住了哭声,她蜷缩在孔枫的怀里,语气也带上了撒娇的意思:“谁说是你的孩子。”

    孔枫哄着她说:“好好好,不是我的。”半分信的意思都没有。

    文绛也不执着,转而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这是问孔枫方才说的局势了,孔枫自然明白,他回答道:“再给我七天时间。七天之后,我回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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