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五里雾 > chapter 11 会合何时协
    来人踏入茶楼大门时,程璐正与桐安讨论流行妆容的美丑。

    近来冥界也不知道怎么就掀起了浓妆潮流,各个鬼都用铅粉把自己的脸抹得雪白。程璐觉得他们平常的脸就足够惨白,也不知道多此一举是为了什么。

    昨天她回酒楼有些晚,一开门就见墙上有张红唇对她说“小姐回来了”,愣是叫她反映了半晌才意识到说话的人是桐安。程璐深吸了口气,告诉桐安她把脸涂得煞白和鬼没什么区别。

    “可我不就是鬼吗?”

    闻听此言的程璐还想再辩,但她实在有些累,让桐安赶紧睡觉作罢。

    今早起来发现桐安又化了和昨天一样的妆容,程璐实在接受无能,又抓着桐安评点优劣——当然,没有优、只有劣。

    桐安死于窒息,面部虽略呈绀色,但她的面容姣好,略施粉黛即明媚动人如二八少女。此番流行大约源于一些鬼遮挡脸上伤口的意愿,脸颊毫无伤疤的桐安没有必要学他们,毕竟这种妆容在人间也只会出现青|楼。

    “但我不是人啊。”桐安还是固执地反驳道。

    程璐刚想继续劝说桐安,就听桐安补充了一句:“况且我也不想做人。”

    程璐语塞,还没来得及宽慰桐安,门口又有声音传来:“姑娘说错了,如今哪怕是青|楼也不用这种妆容了。”

    来人容貌迤逦但憔悴异常,看上去没有丝毫精气神儿。

    桐安见有客人来,不再和程璐争辩流行妆容是否适合自己,连忙招呼客人落座。程璐望着客人额头的血洞没有说话——她不知道是方才被桐安的话触动,还是因为这个明显出于己愿撞上硬物留下的痕迹触及方璞的往事,她觉得此刻心底很是柔软,甚至生出了些愈发稀有的耐心。

    来人听桐安讲过忘川茶楼的规矩,问程璐道:“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吗?”

    程璐略一沉吟,回答道:“寻人的话,不一定。”

    “姑娘好眼力。”来人惨笑,踌躇了片刻又说,“姑娘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当听个故事吧。入轮回前能说说我做过的混账事,也好。”

    程璐颔首,落座后问道:“姑娘怎么称呼?”

    “我叫灵雨。”

    ————

    灵雨的故事要从五年前说起。

    她本是杭州城青|楼一歌伎,准确来讲还谈不上是歌伎,只是自幼在青|楼长大,从未登台献唱过。青|楼不似妓|院,这地方不做皮肉生意,但到底是要姑娘们笑脸迎人的,算不得什么好去处。好在青|楼的徐妈妈对她很好,说是将她当作亲女疼爱都不为过,所以尽管生长于斯,灵雨也从未有过折辱。

    徐妈妈确实对灵雨的生活很纵容,但唯有学业,她不许灵雨放纵分毫。楼里的姑娘们学奏乐,灵雨也要学奏乐;楼里的姑娘们学舞蹈,灵雨也要学舞蹈;楼里的姑娘们学诗词歌赋,灵雨也要学诗词歌赋。甚至于楼里的姑娘们不用学兵法谋略,徐妈妈却一定要灵雨学兵法谋略。

    灵雨问过徐妈妈,说齐国再是开放,也没有女子做官的先例,何况她出身贱籍,就算有朝一日国朝容许女子参政,也不会允许一个歌伎沾染朝堂。既如此,她学诗词歌赋与文人才子消遣也就罢了,学兵法谋略来又能作甚?

    徐妈妈一开始不作答,灵雨问得多了,徐妈妈便郑重地对她说:“你要对得起你的名字,对得起老天爷久旱才降下的甘霖。”

    灵雨听不懂这话,但她看得出来徐妈妈的话只说了一半,只是无论她如何哀求,徐妈妈都没有再多的解释。

    青|楼的姑娘要么是买来,调|教一年半载;要么就是从小长在这里,待到及笄之年登台。灵雨以为她属于后者,所以对于及笄这件事,她既有向往,又觉紧张。然而真到了及笄那天,徐妈妈却告诉灵雨,她从未想过让灵雨留在青|楼,但如果这是灵雨的愿望,她也不会阻拦。

    灵雨问徐妈妈为什么,徐妈妈说灵雨的母亲是她唯一的朋友,她愿意支持朋友女儿的决定,不论这个决定是否如她所愿。

    原来徐妈妈和灵雨的母亲曾经也是在楼里卖唱的姐妹,她们不沉湎纸醉金迷,却笃信长相厮守,身在世间最是薄情寡义之处,心里仍妄想白首不相离的忠贞爱情。徐妈妈与灵雨讲述这段故事时,语气尽是叹息。

    徐妈妈爱上了一个穷书生。穷书生跟着富家公子来的,徐妈妈不知道地位财富天差地别的几人是如何厮混在一起,她也不甚在意,她只知道那一次宴饮,她眼里没有穿金戴银的公子哥,只有这么一个粗布麻衣却不卑不亢的穷书生。

    穷书生的眼里也有她,这是她几次从窗外望去,都能对上这人的视线得出的结论。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徐妈妈那时总是会想起这样一句诗。

    是啊,为谁呢?她会想。

    除了她,还能有谁呢?她又会得意的自问自答。

    可惜这句诗是在不是什么吉利的话,不然她又何至于一生都将自己困在这一座青|楼。

    美好的时光不消细说,反正总是白驹过隙。徐妈妈将自己、还有灵雨母亲多年攒下来的全部积蓄都交由书生,她问过了,这么多,正好可以替自己赎身。那时候,徐妈妈还停留在即将与心上人携手此生的欢愉,所以她丝毫觉察不到书生眼底不再的深情。

    第一日,书生没有来,徐妈妈不觉有他;第二日,书生没有来,徐妈妈担忧他遇到了麻烦;第三日、第四日第三十日,书生还是没有来,徐妈妈终于接受书生是再也不会来了。

    徐妈妈整日饮酒,偶尔清醒就拉着灵雨母亲说对不起她,又说没想到书生能混蛋至如此地步。灵雨母亲总是劝,说钱丢便丢了,总能再挣,人的精气神儿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徐妈妈听不进灵雨母亲的话,仍是不停地饮酒,终于将自己的嗓子喝坏了,再唱不了曲儿;手也喝抖了,再弹不了琴。

    这样的歌伎,似乎除了再一步沦落至出卖身体,别无他路可走。幸运的是楼里那时的妈妈是个心善的人,大抵自个儿也受过男人的伤,嘴上说徐妈妈是不听老人言,心里还是疼她,没将徐妈妈赶出去。

    清醒后的徐妈妈就跟着妈妈,让她做什么便做什么,妈妈病重她便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于是妈妈将这青|楼留给了她。

    徐妈妈轻轻拨弄灵雨额前的发丝,敛了情绪笑着说:“我前些日子在街上见到他了。他有个女儿,看上去比你年纪略大些,在他身边唤他‘阿爹’。蛮娇的。”

    “妈妈”灵雨想要安慰徐妈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徐妈妈还是笑着,说:“他同我讲当年收到家书,他母亲病重,所以回了老家。后来也没有脸面再回来找我,就留在老家生活了。”

    “您、信吗?”

    “为什么不呢?”徐妈妈若有所思地说,“他到底没将我害得多惨。”

    可那不是因为他心善,是妈妈您命好。灵雨在心底喊出这句话,但她没忍心说出来——她都明白的道理,徐妈妈怎么会不懂?如果徐妈妈不懂,便是她真的不想懂。

    两个人倚在栏杆看杭州城的繁华,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这座城太繁华了,三教九流的人都有,遇上个贵公子浓情蜜语或是与酸书生纠缠不休,都算不上什么值得写进话本的事——谁让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灵雨觉得鼻酸。她从未听过徐妈妈的往事,更不知晓自己已经去世的母亲,又经历过怎样的苦痛。灵雨抬眼看着徐妈妈的脸颊,觉得此时的她很柔软,因为她脸上没有平时迎来送往热情张扬的笑容;又觉得此时的她很坚硬,因为她脸上只有看透并接受世事变迁的无奈与苍凉。

    直到徐妈妈的表情和缓,又恢复成灵雨熟悉的模样,她才开口问道:“我母亲,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啊,可是闻名杭州的花魁。”徐妈妈摸了摸灵雨的头,继续说,“虽然你的相貌已是十分出挑,但要我说,尚不及你母亲盛时三分。”

    徐妈妈随着敍述陷入了回忆:“我和她都是被捡来的孩子,无名无姓,随了楼里之前的妈妈姓徐。打小我们就在一起学艺,她擅琵琶,我吹笛子,人称‘大小徐’,也算是争得杭州城头筹的姐妹花。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她长得比我美,唱曲比我好,跳舞比我媚,酸诗也是一首接一首若非生在青|楼,她该是个名动天下的才女。

    “可惜了。

    “你说她什么都比我好,怎么就运气不及我呢?

    “你的母亲,她叫海棠。”

    ————

    冬日里因着天气,身子发懒,公子哥儿们总是喜欢把姑娘叫到宅院里演乐奏兴;但一到开春,圈了几个月的憋闷便叫嚷着要出门散散,所以这时楼里的姑娘们常会收到郊外别苑或者山林凉亭的邀请。

    春四月惠风和畅、百花盛开,最适合宴饮玩乐。

    这日几乎整座楼的姐姐都被公子哥儿们叫去山林助兴,灵雨非粘着要同去,说是在家关了小半年,骨头都酥了——倒春寒的时候灵雨染了风寒,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再加上前几个月严冬,可不是“禁足”了小半年的时间。许是思及此,徐妈妈也没有阻拦,只说灵雨小心着凉,别再吹了风,回头又要多躺一个月。

    灵雨与几个关系好的姐姐同乘马车,见什么都稀奇、看什么都兴奋。姐姐们笑她像是第一次出门,她也不恼,银子递出去就抱了一枝浅粉的海棠回来,摘下一朵别在发髻。

    车里的姐姐们没管她做什么,自顾自地聊着公子哥儿。她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抱着能被谁家富贵儿郎看中,赎身过去做个小妾的想法。能不能变凤凰再说,起码也算麻雀小跃枝头,不至被人踩在脚下。

    也不知是谁先提起的王家大公子,引得车内娇笑阵阵。灵雨听了一阵儿,得知这王家大公子名叫王梓臻,是杭州刺史王承槐的嫡长子。这位公子的尊贵身份自不必说,但姐姐们此刻的调笑是因为这小公子生了一张俊俏的脸蛋,说是上巳节的时候有几个姑娘多看了两眼,便红了脸。

    灵雨闻言忙问真有那么好看不成,姐姐们就笑说也不是,只是别家少儿郎看到她们都恨不得往上扑;这位王公子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让人生了逗弄的心思,越逗越觉得好看。灵雨听不懂,旁边又有姐姐说哪儿是这么回事,分明是王公子尚未定亲,有些人生了别的心思。

    “想那么多作甚?难不成他还能娶你为妻?”这位姐姐补充道。

    “能做妾就是我的福分了。”方才的姐姐也不客气,“嫁个样貌端庄的小公子,总比什么大腹便便的老老爷强吧。”

    姐姐们聊着又娇笑起来。灵雨再没有什么问题,她只是轻轻念了两遍那人的名字,“王梓臻”。

    从城里到约定的山野要走不短时间,但许是人的心情雀跃,一路上又不停嬉闹,灵雨并不觉得他们走了很久。下了马车之后,看见满山青翠更是感到舒畅惬意,因马车颠簸产生的晕眩也被一扫而空,若不是在心中提醒自己今日并非出游,灵雨真想扑腾到湖中游个痛快,也好解了上巳节没能出来畔浴的遗憾。

    前有仆从带路,灵雨跟着姐姐们登上曲折的山路。几个名气盛的姐姐坐轿子,剩下的人只能靠自己的双腿。不过好在都是练舞的,几步山路还不算问题。

    大约走了小半炷香,有个姐姐指着远处的凉亭,告诉灵雨说那是她们今日的目的地。灵雨抬头望了一眼,觉得虽然是个凉亭,但看上去修葺得很好,隔这么远都能看见琉璃瓦闪烁的光芒。

    姐姐拉着灵雨,说徐妈妈吩咐过了,灵雨想做什么都由着她,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提便是。

    “姐姐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

    “你想玩什么?”

    “秋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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