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弱逐强……”
叶团反复品着这四个字，忽地拔高声音道：“好一个弃弱逐强！”
九歌虽能理解叶团，可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就算报仇，葛荧荧也活不过来了。为了一个再也活不过来的人，搭上自己的一生，真的有意义吗？
九歌忍不住问他，“副门主，一定要复仇吗？复仇之后又是一轮杀戮，就为了讨个公道吗？”
叶团的回应只有一句轻嗤，“针不扎你身上，你自然不能够感同身受。若你像我这样与他有夺爱杀亲之仇，恐怕你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我不会。”
“什么？”叶团像是没听见，不可置信地反问她。
“我不会。”九歌认真地回答。
可叶团却冷笑置之，“你以为你不会？你以为你能冷静地从血海深仇里抽身，你以为只要你不报仇仇恨就不存在，你以为只要你愿意谅解就不用报仇，你以为年深日久仇恨就能烟消云散。你错了。这些仇恨，你不主动报，也会有人推着你让你去报！”
见叶团越说情绪越是失控，温明夷突然发声，“副门主，你既然要报你的仇，就不该威胁无辜的人。”
情急之下，温明夷脱口道：“九歌姑娘与此案无关，你若不小心伤了她，岂不是和你口中草菅人命的人毫无区别？”
叶团抬眼看向温明夷，“温少侠，你甚少过问武林中事，为了一个女人多番出头，江湖必起流言。你别忘了，你有一个未婚妻子。你这样出头，不也像简一鸣一样，伤害了你最亲的人吗？”
温明夷霎时哑口。
九歌不欲争辩，报仇雪恨，或许确实很痛快。
可斯人已逝，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不应该由另一个人来为她申讨公道。
所有的一切，也不可能回到从前。
只有放下令自己痛苦的仇恨和挣扎，才能步步往前走。
这不是原谅凶手，而是放过自己，让自己得以在血海深仇中得到解脱和宽恕。
如果不能面对如此不幸，此身会永远被困在仇恨中，如陷囚笼。
叶团已经被仇恨迷了眼，简一鸣的死虽然不是他亲手所为，但他既然已经没有机会亲手复仇，也绝不会让真凶轻易落网。
他只是恨自己无法亲手报仇，却不会恨那个替他动手复仇的人。
可九歌依然要戳他的心，“副门主，你以为简一鸣死了就可以抵消你的恨吗？不，你并不希望他就这么死了，哪怕他死得很惨、很惨。但你没有亲手手刃他，你还是恨他。也会疑心背后动手的人，为何会突然出手杀人。你或许知道那是谁，或许你也在腹诽，想逐个排除那些知情者。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把那个人也交代出来？”
“呵呵，差点着了你的道。九歌，你一个小女子，说出来的话却是诛心之言。想煽动我的仇恨来追查幕后真凶吗？我偏不让你得逞。”
九歌反问他，“你不希望为葛荧荧报仇吗？”
“既然我已经不能亲手杀了简一鸣，这份仇于我而言，已经无法再报，我又何必告诉你真相？你这么有本事，自己去查啊。”
“你知不知道，揪不出真凶，等上了飞鹤山庄，人人都会指认你为凶手，你必死无疑。”九歌只能就事论事，“幕后之人，值得你用命去保护？”
叶团不语，若不是那人，或许简一鸣还做着至高无上的掌门，坐拥万金财富。
“你永远不可能知道真凶是谁。”叶团轻轻一哂，“你说了这么多，是想证明我是清白的？”
九歌知道他这么问是为什么。
叶团虽然不是直接杀人的凶手，可他是帮凶。西北的水银矿，他叶家也有不少，那些杀人的水银是叶团准备的。
他并不是全然无辜。
九歌接过话来，“即使是他人被污蔑，我也会为他证明清白。”
叶团嘿嘿一笑，“你一个江湖无名小卒，有什么话语权？有什么本事能给别人证明清白，在场众人谁不比你强悍，你以为他们愿意听你的辩证？他们都只是等着看你的笑话！你以为你能让他们信服吗？更别说你要为人证明清白，你算什么？也配吗？”
叶团看似在骂九歌不知天高地厚，实际上是把在场众人的心理都说出来了，他们确实看不上九歌这样一个卑微低贱的人。
面对叶团的指桑骂槐，众人脸色都不要太好看。
无论是在哪里，上位者对下位者的鄙夷和刻薄，从来都不会消失。
可九歌仍然不卑不亢，“我虽然人微言轻，不足以让诸位前辈采信。但证据确凿，公平得不会因为谁的身份高低而有异。”
是啊，九歌确实是个渺小的存在，她无法用自己的一句话呼风唤雨，只手遮天，让所有人都莫敢不从。
但证据可以。
它会公平地让每一个人都得到应有的交代。
叶团闻言，愣了愣神，他没料到九歌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这样一个看似卑微弱小的女子，却心有丘壑，比起这世间诸多男子都强上许多。
假如阿萤也有这般魄力，怎会死在简一鸣手里？
“开船。”
叶团终究是下定了启航的决心，又命这些人退出去，“你们全都出去，我要跟这位九歌姑娘好好谈谈。”
众人忌惮他手里的水银，自然没有违拗，纷纷往外退守。
“温少侠。”
叶团叫住了温明夷，语调虽平静，可字字如雷霆落入耳中，“你应该离她远一点。你离她越近，她离你越远。”
温明夷藏在袖间的手紧了又紧，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兀自踏出门，。
门外众人并不纠结开不开船，可赵玉书却扬言道：“叶团绝不是凶手，他是最不希望简一鸣死在船上的人，他要把罪名公之于众，那必须得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再将简一鸣杀死。可简一鸣死在船上，就证明凶手仍在船上。”
但是群众听不进去的，他们只想迅速结案开船。
“就算他不是凶手，以他现在的样子，像是会主动说出凶手来吗？”
“我看不如押送到飞鹤山庄，由尤庄主定夺！”
“说得对！”
……
赵玉书虽然阻拦了，也架不住开船。
他虽然贵为郡王，照样也是人微言轻，他的话语，谁也不乐意听。
九歌见屋内已经没有旁人，才开口问：“你明知道开了船，凶手就有机会逃离。”
“那又如何？”
“你会死。”九歌如实回答。
“哈哈哈哈哈哈。”叶团像是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乐得捧腹不已。
九歌微微皱起眉头，她不解，为了报仇，就可以这样做吗？
“你不会明白。”叶团收回手，徘徊到窗前，隔着窗，他的目光仿佛飘到看不见的夜色中去，“当一个人的仇家已死，他存活在世间的价值也就从此消失。再深再大的仇恨已经报无可报，这一条命，是死是活也已经不再重要。”
这就是他报不了仇，宁愿牺牲自己的命去保护幕后真凶的原因？
“她走了，我只剩下一个躯壳。没有人需要这样的行尸走肉……”
九歌忍不住打断他，“可你还有父母家族，还有你需要承担的责任……”
“我曾经因为责任不得不放弃阿萤，那时的我相信自己做的选择没有错，即使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也会相信这些决定无比正确。”
叶团叹了一口气，“只是，为了所谓的责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违背真心意愿的。我多想……抛开理智和责任，选择我想选择的，决定我要决定的。”
“为了别的人事选择了所谓正确的方向，自己的内心却无比后悔。我不希望我的人生继续充满后悔。”
九歌知道叶团的遗憾在何处。
他怕横刀夺爱于好兄弟，又怕纠缠不清伤害了葛荧荧，在责任和道德压力之下，他只能退到离他们很远的位置，甘于做朋友。
偏偏是这样一份责任，推着葛荧荧走向死亡。
话说到这里，九歌也不好再讲什么。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九歌愿意尊重叶团的选择。
很快便要到达飞鹤山庄，叶团推开了窗户，望向岸边，眼眸微微烁动，那岸上的点点灯火远远看来，就像是萤火虫的微光闪过。
九歌也在此时开口，“其实，你的瓶子里根本没有水银吧？”
叶团的手微微一用力，掌心束紧瓶子。
“你说是水银，只是想让大家有所顾忌，不敢轻易动手走动乱来。”
那瓶子里的不是水银。
凶手杀人必定把所有的水银都用上了，怎么可能剩下一部分给叶团贴身带着？
而且，就算留有剩下的水银，明眼人也知道就这一瓶的剂量，根本不足以剥皮。
“可你如此紧张这个瓶子，一直没有松手……这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你很快就能知道。”叶团继续眺望远处，并没有回过身来。
这个哑谜，会是什么呢？
“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叶团忽地低头笑了，言语之间尽是温柔。
“九歌姑娘，你听过这句诗吗？”
不待九歌回应，只听得一声坠响，叶团手里的瓶子被狠狠砸在地上，整个房间内瞬间弥漫起一阵白雾。
“哧”的一声后，白雾中划过一道微蓝色的荧光，更有“滋滋滋”如闪电般的声响连声乱作，一团丈高的火焰猛地窜起！
发生了什么事！
紧接着——
“砰”地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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