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

    集贤殿。

    皇帝面前的折子如山一般摞着,他坐在桌前,即使偶有两声咳嗽,手中的朱笔也一刻未停。

    燕北立国虽不出五代,国力却是肉眼可见的强盛,尤其当代天子,是少有的勤政明君,既不流连后宫,也不贪权打压重臣,反倒广开纳谏,恭听圣贤之语。

    此刻,殿外的宣淑妃,容顺妃和袁顺仪皆领着宫女拎着食盒站着,美人各有千秋,顾盼生姿,即便素净的打扮也难掩风华。

    “让她们都回去吧。”

    皇帝连头都未抬,依旧批着折子。

    高公公瞧着天色,忧心劝慰:“陛下已经看一下午了,国事要紧,龙体更该保重才是,而今快到晚膳,请一位娘娘前来伴驾,也好替陛下解解乏。”

    皇帝闭了闭眼,搁下朱笔,红色的墨冷不丁溢出几颗,“时疫之祸纷纷扰扰,此事还未彻底平息,朕吃不下。”

    平阳侯自女儿丢失后,那战凯旋便交了兵权,不重国事,只为图个平安,然养出来的人却一个比一个大胆。

    他那个养女京都众人皆知,为着当年的侯府千金不见,特抱养了一个抚慰心伤。

    可如今不仅偷了家中表小姐的方子,还占为己有以此诓骗,险些酿出大祸,若是直接杀了,未免侯夫人再度受到刺激,便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高公公敛着眸,不敢多言。

    皇帝摆了摆手,正要让他们都出去,门外的太监忽然来报:“陛下,贵妃娘娘来了。”

    龙案之上,原本面色凝重的男人眼中柔和几分:“宣。”

    谢贵妃穿着天青色大袖披衫,织金暗纹的衣袂长长铺在身后,缓步轻移,一路走来面色含笑,如春风般温和开口:“臣妾今早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听闻您夜里咳了几声,午后便让人炖了一盅小吊梨汤,国事再繁重,还请陛下一定顾惜自己龙体。”

    皇帝起身将她扶起,握着手道:“来时路上风大,手竟这样凉。”

    谢贵妃笑着摇了摇头。

    皇帝牵着她坐在榻上:“日后这些事交给下人做就好,你若病倒了,岂非叫朕担心。”

    听着是轻斥的语气,实则心疼有加,高公公嘴角轻轻压下,立马招了人上前摆膳。

    谢贵妃微微一笑:“陛下还在忧心时疫之事?”

    “太医院那边倒是传了信,第一批病者已然痊愈。”

    皇帝接过她递来的银勺,正要喝汤,谢贵妃轻轻拦下,声音柔柔的:“让臣妾先替陛下尝一口。”

    短短一句话,意思却明显,她要帮他试毒,即便是自己送来的。

    “胡闹。”皇帝眉头微微一皱:“你送来的东西,朕怎会怀疑?”

    “臣妾心甘情愿。”谢贵妃笑着安抚:“哪怕是臣妾亲手做的,难保宫中有人动手脚,陛下拒了外边三位妹妹的汤,若是在这喝出问题,臣妾哪还有脸继续侍奉在侧。”

    “朕不是不信你,是舍不得。”皇帝抬头看他,片刻后才叹了一口气:“比起想要朕死的人,你的安危更为重要。”

    谢贵妃拿银勺的手微微一滞,温然笑着:“陛下对臣妾的心意一向如故,臣妾都明白。”

    皇帝还想说什么,就见刚刚去而复返的高公公又走了回来,他额上沁着一抹汗,小心翼翼道:“陛下,平阳侯夫妇正着素衣,脱簪跪在殿前。”

    不知是否正巧,外头下了一日的雨骤然停下,唯余风声鹤唳。

    皇帝没开口,依旧喝着面前的那碗汤。

    往日妃嫔送来的汤羹,妃位以上的陛下几乎只用一两口,皇后娘娘的会多喝些,唯有贵妃送来的,次次都见了底。

    高公公眼观鼻鼻观心,敢在这个时候进来禀报,多半也是借了贵妃的光,否则岂非往枪口上撞。

    平阳侯夫妇纵养女犯下大错,陛下如今只是扣押,还未刑罚,他们便齐齐整出这般动静,明日一过,全京都都会知晓。

    明摆着让陛下为难。

    等了片刻,殿内依旧寂静一片。

    “陛下,今日的鳝丝不错,您尝尝。”谢贵妃玉指捏起银筷,率先打破宁静。

    皇帝拿过她递来的帕子拭了拭唇:“你觉得朕要见他们吗?”

    女子含笑的声音清浅传来,盈盈美目落在他脸上:“臣妾以为平阳侯夫妇如今来得正是时候。”

    她这番话一出,愣是让高公公暗地里捏了一把汗。

    皇帝喜怒不辨,只问道:“为何?”

    若是换了他人,定不敢这般插嘴议论国事,不说其他,帝心如渊,一句错了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谢贵妃却能边替他布菜,边慢条斯理地分析:“沈瑶纵然有错,平阳侯夫妇却也同样蒙蔽其中,再者沈钰亡羊补牢,功过相抵,终究没有酿成大事。”

    “平阳侯早年因战事失女,夫妻二人险些崩溃,这养女算是如今心头唯一的慰藉,陛下何不卖他一个人情?常言虽道一罪牵九族,实则法不该责亲眷,惩戒沈瑶一番,再将人放回,也算对百姓和侯爷有个交代。”

    皇帝看着谢贵妃,唇角微微勾起,模样依旧温和,仿佛二人聊的只是家常之事。

    “那就依你说的。”他牵着她的手,轻拍了拍,“你巧思一向最多,只在后宫走动终究是屈才,日后得闲多来集贤殿陪朕批折子,也让朕沾几分红袖添香的美意。”

    谢贵妃垂下头,笑得温和:“后宫不得干政,臣妾不敢。”

    “人后咱们是夫妻,朕信你,也许你这么做。”

    片刻,沈廷与江文瑛进了内殿。

    这道门他近十几载未再踏入,来时只觉得恍如隔世。

    “臣罪该万死,携贱内特来与陛下请罪。”

    “爱卿这是做什么。”皇帝眉头一皱,语气倏然沉下,“还不快将侯爷与夫人扶起来。”

    “微臣惶恐。”沈廷执意跪着,面色凝重:“沈瑶因着药方闯出塌天大祸,微臣本该无颜面圣,只求陛下宽仁,从轻发落,许沈钰献药无罪,她也是被家中之人连累,才得困扰。”

    “沈钰。”闻言,皇帝侧头看向身侧之人:“朕记得你倒是挺喜欢那孩子。”

    谢贵妃笑着:“臣妾是个肤浅妇人,那幅春色满园实在好看得紧,自是对这绣主多几分偏袒之意。”

    皇帝点了点头,勾起笑道:“爱卿多虑了,沈钰治疗时疫有功,得民心爱重,除却赏赐礼单,朕有意再加封她一个县主名位,全了这孩子一片肺腑之心。”

    沈廷喜色微涌,继续道:“陛下,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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